澳洲大火,蝙蝠入侵,美国流感过万人死亡,中国新型冠状病毒仍在肆虐,人类步入了一个魔幻的2020年,一开年就给了我们太多的思索。
今天找到了一篇10年前,莫言在东亚文学论坛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悠着点,慢着点——“贫富与欲望”漫谈》的演讲,有人说:仅凭这篇演讲,莫言就该获得诺奖。
特别在今天这个时刻,这篇文章非常值得让人类去反思!
此时,午夜时分,万物归巢,心也静了下来,就让我们一起慢慢品读吧......
全文如下:
感谢而且佩服日本朋友们,为论坛选择了这么一个丰满的议题。
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复杂。
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
中国古代有个大贤人司马迁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过:“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
中国的老百姓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无论是圣人还是百姓,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都对贫困和富贵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
为什么人们厌恶贫困?
因为贫困者不能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无论是虚荣心还是爱美之心,无论是去医院看病不排队,还是坐飞机头等舱,都必须用金钱来满足,用金钱来实现,当然,如果出生在皇室,或者担任了高官,要满足上述欲望,大概也不需要金钱。富是因为有钱,贵是因为出身、门第和权力。
当然,有了钱,也就不愁贵,而有了权力以后似乎也不愁没钱(经典之言)。
因为富与贵是密不可分的,可以合并为一个范畴。
贫困者羡慕并希望得到富贵,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正当的欲望。这一点孔夫子也给予肯定。
但孔夫子说:尽管希望富贵是人的正当欲望,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得到的富贵是不应该享受的。
贫困是人人厌恶的,但不用正当的手段摆脱贫困是不可取的。
时至今日,圣人二千多年前的教导,早已变成了老百姓的常识。
但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比比皆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但没受到惩罚的人比比皆是。
虽然痛骂着那些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了的人,但只要自己有了机会也会那样做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古之仁人君子,多有不羡钱财,不慕富贵者。
像孔夫子的首席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三国时高人管宁,锄地见金,挥锄不顾。同锄者华歆,捡而视之,复掷于地,虽心生欲望,但能因为面子而掷之,已属不易。
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使臣请他去做官。
庄子对两个使臣说:楚国有神龟,死后被楚王取其甲,用锦缎包裹,供于庙堂之下,对神龟来说,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呢?
使臣说,那当然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庄子的这则寓言,包含着退让避祸的机心。
尽管古人为我们树立了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道德榜样,但却收效甚微。
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量悲剧,当然也演出了无数喜剧。
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形式,当然会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研究和描写的最重要的素材。
文学家大多也是爱财富逐名利的,但文学却是批判富人、歌颂穷人的。
当然文学中批判的富人是为富不仁、或通过不正当手段致富的富人,文学中歌颂的穷人也是虽然穷但不失人格尊严的穷人。
我们只要稍加回忆,便能想出许许多多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
作家在塑造他们的性格时,除了给予生死的考验和爱恨情仇的考验之外,经常使用的手段,那就是把富贵当成试金石。
对人物进行考验,经过了富贵诱惑的自然是真君子,经不住富贵诱惑的便堕落成小人、奴才、叛徒或是帮凶。
当然,也有许多的文学作品,让他的主人公,借着金钱的力量,复了仇,雪了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也有的文学作品,让自己的善良的主人公,有了一个富且贵的大团圆结局,这就又从正面肯定了富贵的价值。
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
渔夫的老婆起初的欲望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但得到了新木盆后,她马上就要木房子。有了木房子,她要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她又要当女皇。当上了女皇,她又要当海上的女霸王。
让那条能满足她欲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越过了界限,如同吹肥皂泡,吹得过大,必然爆破。
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罚,这是朴素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
民间流传的许多具有劝诫意义的故事都在提醒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
据说印度人为捕捉猴子,制作一种木笼,笼中放着食物。
猴子伸进手去,抓住食物,手就拿不出来。
要想拿出手来,必须放下食物,但猴子绝对不肯放下食物。
猴子没有“放下”的智慧。人有“放下”的智慧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有的人有的时候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没有。
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美女的诱惑,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美女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权力的诱惑。
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人的丰富性所在。
中国的哲学里,其实一直不缺少这样的理性和智慧,但人们总是“身后多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的阴暗面。
依靠道德劝诫和文学的说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于是,佛教就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来试图扼制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般痛苦的根源。
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要控制人类的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还是法律,法律如同笼子,欲望如同猛兽。
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
尽管不时有猛兽冲出牢笼伤人的事件,但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
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需要克制欲望才能实现;
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实现。
一个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酿成凶杀;
一个国家的欲望失控,那就会酿成战争。
由此可见,国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个人控制自己的欲望还要重要。
毫无疑问,贫富与欲望,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
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曾提出科技救国的口号,三十多年前,提出科技兴国的口号。
但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着的最大危险,就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
在人类贪婪欲望的刺激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背离了为人的健康需求服务的正常轨道,而是在利润的驱动下疯狂发展以满足人类的——其实是少数富贵者的病态需求。
人类正在疯狂地向地球索取。
我们把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我们污染了河流,海洋和空气,我们拥挤在一起;
用钢筋和水泥筑起稀奇古怪的建筑,将这样的场所美其名曰城市,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制造着永难消解的垃圾。
与乡下人比起来,城里人是有罪的;
与穷人比起来,富人是有罪的;
与不发达国家比起来,发达国家是有罪的,因为发达国家的欲望更大,发达国家不仅在自己的国土上胡折腾,而且还到别的国家里,到公海上,到北极和南极,到月球上,到太空里去瞎折腾。
地球四处冒烟,浑身颤抖,大海咆哮,沙尘飞扬,旱涝不均等等。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这就是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责任。
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尤其是那些用不正当手段获得了财富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所有人,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
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
我们要告诉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的人,他们是有罪的;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
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之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
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
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恋爱的能力。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没有必要用那么快的速度发展,没有必要让动物和植物长得那么快,因为动物和植物长得快了就不好吃,就没有营养,就含有激素和其它毒药。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在资本、贪欲、权势刺激下的科学的病态发展,已经使人类生活丧失了许多情趣且充满了危机。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悠着点,慢着点,十分聪明用五分,留下五分给子孙。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
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当地震和海啸发生时,人们才会明白,无论多么豪华的别墅和公馆,在大自然的巨掌里都是一团泥巴;
当人类把地球折腾得不适合居住时,那时什么国家、民族、政党、股票,都变得毫无意义,当然,文学也毫无意义。
我们的文学真能使人类的贪欲,尤其是国家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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