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 整个村子都被“秒”了:鄱阳湖抗洪形势有多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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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水位突破历史极值,超过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以鄱阳县为代表的环鄱阳湖地区正“四处受敌”,面临着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更让人担忧的是,鄱阳湖的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记者 | 黄子懿

“被秒了”

进入7月后,56岁的江西村民黄能先觉得今年的天气似乎有点反常:雨季的雨水怎么老不停?“往年一般一次下个2-3天也就停了,今年一次就是4-5天。”黄能先对本刊说。他家住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的桂湖村,村子临近鄱阳湖的一条名为昌江的支流。从他家步行不过10分钟,就能到达岸边的圩堤。

圩堤名叫问桂道,长约10公里。7月以来,昌江水位漫涨,不到7天就就几近与圩堤齐平。黄能先看着不断上涨的水位,隐约有点担心,但又不是很担心——自他记事以来,这个圩堤就从没倒过,哪怕是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那一年,洪水只是漫过圩堤,桂湖村受损很小,没有被淹。

但7月8日晚,问桂道圩坚持不住了。当日早上,一位村民发现,圩堤下方出现了一处穿孔管涌,水流直冲堤内农田。村干部紧急组织人员用农用车拉来泥沙,试图堵住管涌。抢险持续大半天,管涌被堵住后再次冲开,难以控制。晚上20点30分左右,水流冲破圩堤,以万顷之势涌进村内。一辆前来抢险的东风农用车,瞬间被冲走百米之远,司机砸窗逃生,抱住了电线杆才没有卷走。

黄子懿 摄

圩堤垮塌之时,黄能先正打算洗漱入睡。一瞬间,电停了,水裹着泥沙来了,他的三层小楼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水声。他摸着黑,点燃一根蜡烛,把住在一楼的80多岁老父亲扶上楼,然后将大米、煤气灶、锅碗瓢盆和家电背上三楼。洪水不停地涌入一层,像是一个杯子渐渐被注满水,一层楼被灌满的过程持续约一小时。

问桂道圩内受灾情况(黄子懿 摄)

在村民们的互相呼喊中,黄能先拖着老父亲跑到未垮塌的圩堤上躲灾。当晚,村民们在大坝一夜未眠,看着洪水淹没到村中民居有二楼之高,直到第二天等来救援队。此时,那个最初直径几十厘米的管涌,已在一夜间变成一个长达127米的决堤口。

一天之后,7月9日夜里约23点,问桂道圩上游对岸约1公里处,昌洲乡的中洲圩也近乎以相同方式溃坝。“那个水进来的声音啊,哗啦哗啦的!”家住昌洲乡政府附近的永平村村民吴明虎说,这声音,像是在吹响村民赶紧转移的铜锣。他眼见着家中附近一栋四层的民房,在流水的冲洗下渐渐倾斜成了45度。

黄子懿 摄

吴明虎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洪水。59岁的他说,这个速度远超1998年,江中的水感觉“一下子就过来了,两个晚上就涨满了,(圩堤)3-4天一下子就倒了”。

作为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正面临着一次大考。连绵不绝的雨季之下,鄱阳湖流域水位正在持续上涨。截至7月12日0时,鄱阳湖周边多个水文站超1998年水位,鄱阳湖水位突破有水文纪录以来的历史极值,超过1998年。7月10日,江西启动防汛Ⅰ级应急响应,江西省防汛指挥部预计,鄱阳湖将发生流域性大洪水。

在鄱阳县,抗洪形势极为严峻。截至7月13日18时,县里有4个水站水位超过警戒线2.4米以上,3站超过1998年的历史最高水位。昌江的古县渡站当日监测,昌江水位达22.38m,超过警戒线2.88m。

黄子懿 摄

这已是近期连续几日的晴天后出现下降的水位。最高时,昌江水位一度达到23.43米,超过1998年最高位23.18米。问桂道圩、中洲圩先后在7月8日、9日决堤,率先拉响了防汛警报,鄱阳县紧急将防汛应急响应提升至Ⅰ级。

7月13日,本刊记者乘坐冲锋舟进入受灾现场,看到中洲圩堤决堤口长达170多米,远看上去像是一个水中“断头桥”,舟行其间畅行无阻。在问桂道圩决堤处,长达127米的决堤口正被来自中国安能公司的抢险救援队逐步填充、合龙,运送砂石的小型卡车伴着平整土地的推土机一起轰鸣,与抢险指挥的哨声、砂石倾倒声一起,工程响声震天,搅动着静默的江水。

中洲圩决堤口达170多米(供图: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

附近的村庄则都是沉默的。现场是一片泥黄色“汪洋”,村民们的三层小楼中,一楼普遍陷在水中,平房则只剩下屋顶,甚至全部覆没、沉陷、浸泡着。从安置点赶回的村民们,只有乘坐木筏或塑料小船,翻上二楼阳台,从家里搬出必要物品,带着锅碗瓢盆、鸡鸭家禽去投奔亲友。洪水蔓延在过往的乡间小道上,代替了南方农村夏日的绿色,让这里成了一座汪洋中的“水城”。身在其中的每个建筑,看上去都是一座孤岛。

一些村民泛舟回家拿上必备物品(黄子懿摄)

“整个村子都被‘秒’了。”黄能先说。据统计,仅这次决堤,就导致15000多亩耕地、6个村庄被淹,一共有上万名村民被转移。

救援抢险

鄱阳县是江西第一人口大县,有160万人口。它地处鄱阳湖以东,又称“湖城”,是江西省内一座著名的“鱼米之乡”。鄱阳县境内有1000多个大小湖泊、大小河流225条,乐安河、西河、潼津河、昌江经此汇入鄱阳湖,再达长江。

本是自东向西的流向的昌江,如今几乎停滞了流淌。受连日降雨、长江水位高涨等影响,鄱阳湖内水位大涨,湖水倒灌进支流,让支流流速减缓乃至静止,水位悄然漫涨。雨季以来的昌江,河水自6月开始流速变缓,7月不动静止,浸泡着两岸圩堤。

“这些圩堤下面都是泥土,土质有点疏松,抗渗能力弱,一旦在水里浸泡太长的时间,就有垮掉的风险。”负责现场抢险的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一位负责人说,决堤处内是万亩农田。8日事故发生后,他们在9日凌晨5点赶到现场,从各地抽调出动150名多专业抢险救援人员带着专业设备和器械进场。

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在现场抢险(供图: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

起步就遇到了很大困难。农村圩堤不比城市,不仅材质是松软的泥土,道路也更加狭窄。“这个圩堤的道路只有5米宽,但在其他地方可能都有20米宽,大车根本进不来,两车交汇时很麻烦。”负责人介绍,抢险首先要简单修路,进占填筑,修筑作业平台、会车平台、抢筑裹头和决口封堵填筑等等。由于会车、作业平台狭小等原因,运送石料的物料车到达现场,一般要在路上等待多次。7公里圩堤路途,一个来回常常要跑1-2个小时。

负责人介绍,问桂道圩这127米的决堤口,也远高于平日抢险救灾任务的量级,“平时一般就20-30米长”。处理这种决堤,最直接的方式是采用石料填补,但最初决堤口的深度还是出乎救援队预料。“最深的地方有7-8米,刚开始的时候石料倒下去根本没什么反应。”负责人说,“今年这个水太大了。”

为抵挡水流对堤防正面冲刷,救援队采取了从堤头迎水面至背水面处抛填土石方的方法,对堤头进行“裹头”保护,以增强堤头的稳固性,同时运用“水下抛填推进,水上分层碾压,单向进占立堵”的方法进行机械化进占立堵,由下游堤头按原堤线方向开始进占,进占料采用自卸汽车运输,推土机铺料、推平,水下部分采用抛填,水上采用分层填筑,推土机铺料,振动碾压实至密实。

7月13日中午,本刊记者在抢救现场看到,有十余辆小型卡车在现场外排队依次进场,救援人员穿着红色制服在35℃的高温下指挥操作,127米的决堤口已被填上近90米,眼看着合龙在即,现场一片轰鸣。当日晚23点,在救援人员两天两夜24小时轮班的奋战下,问桂道圩成功合龙。

7月13日晚23点,问桂道圩决堤口成功合龙(供图: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

中国安能南昌分公司现场指挥员李生祥对本刊介绍,由于大车进不来,安能救援队只有调用小型农用车往返拉石料,农用车运力有限,只有尽可能多地调动车辆,以量取胜。截至7月13日上午,300多辆车跑了2500次来回,运送了1.6万立方米的石料。

与此同时,对岸长达170米的中洲圩决堤口,也开始了封堵填满。某种意义上讲,中洲圩抢险的难度更大,前几日均在修筑道路和作业平台,同时也更重要。中洲圩是一个万亩圩堤,保护着堤内所辖15个行政村,面积23.8平方公里,其中耕地2.2万亩,人口3.4万人。

安能救援队在连夜进行填埋合龙工作(供图:中国安能集团南昌分公司)

在村民吴明虎的记忆里,这不是中洲圩第一次决堤:1995、1998年鄱阳湖流域均遭大水,中洲圩都决了提。1998年那一次,村民们还都住的平房,水漫昌洲,无数平房被淹没覆盖,如今房子修得更高了,家中财产损失不比1998年那样具有致命打击性,但对于农业收成的影响则是实实在在的。

受灾的乡村与中国很多乡村一样,年轻人多在外打工挣钱,村里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童。很多土地由承包户耕种,主种水稻,少则几十亩,多则上百亩。汪洋之下,稻穗的收获,从唾手可得瞬间变得遥不可及。在问桂道圩、中洲圩这两处大决堤口,均直面数千亩的农田。“过去望过去,本来全是绿油油的一片。”吴明虎说。

在问桂道圩不远处的邓家村村口,洪水已将村口牌坊淹没过半。一名从安置点赶回来取东西的40多岁的村民指着牌坊面无表情地说,那里过去是他的鱼塘。洪水一来,鱼苗全部被重走,“损失有十几万吧”,家里另有30多亩的水稻被淹。

大考来临

问桂道圩距离鄱阳县城约有15公里远。在它成功合龙、中洲圩也启动封堵填满之际,洪水却直逼鄱阳县城。7月11日晚,水位上涨与水流浸泡让城南的昌江圩出现渗水,随时有溃堤危险。此处与县政府的直线距离仅有3公里远,一旦失守,县城将成为一片汪洋。

危急之下,有数百名官兵来此连夜封堵加固,排出险情。7月12日,本刊记者在现场看到,一些路段有明显的渗水痕迹,整条昌江如今宛如一条“地上河”,被沙袋和泥土抵挡。在县城一些路段,已有机械设备进行道路垫高,鄱阳城如临大敌。

县城之外,形势更加严峻。救援队不停地接到下面各地乡镇领导的求助电话。7月11日凌晨,鄱阳县双港镇出现决堤,双峰南圩两岸失守,淹没万亩农田,而在距县城几十公里远的油墩街镇、谢家滩镇,镇区数天前早已失守,出现内涝,数万名群众受灾。一名消防救援人员对本刊坦承,目前县城附近救援任务不多,主要集中在下面各处乡镇。

整个鄱阳县像一个四处渗水的房间,纵有千万官兵与消防支援,也难以一一修补。据鄱阳县统计,截止07月12日15时,县里共有险情209处,其中倒灌2处、跌窝9处、堤身管涌穿洞65处、裂缝3处、漏水5处、漫顶37处、漫决2处(中洲圩、问桂道圩)、泡泉58处、渗漏9处等等。全县受灾人口超60万人,有7万群众被紧急转移安置,直接经济损失超过5.5亿元。

黄子懿 摄

这是整个环鄱阳湖地区“四处受敌”的一个缩影。除鄱阳县之外,鄱阳湖东西两岸的都昌县、永修县等地都出现的较重的灾情与险情。7月10日,鄱阳湖北部的九江江洲镇发出一封致在外父老乡亲的书信,称镇上实际全部可用劳动力不足1000人,召唤在外工作的青年人回家抗洪。家乡召唤下,几天来已有3000人返乡,很多过去在此留守的老人、妇女与儿童被紧急转移。

更为关键的是,鄱阳湖水位还在不停上涨。据中国气象局消息,7月14日至16日,暴雨将再至,雨情汛情继续,长江九江段水位持续超警对鄱阳湖水位具有顶托作用,加上五大支流洪水逐渐抵达鄱阳湖,未来几天鄱阳湖水位将继续上涨。水域淹没范围将从鄱阳湖五大支流及其他中小河流尾闾段逐步向外向上扩展,相关圩堤面临较大压力,周边农田、城镇面临较大风险。鄱阳湖流域正面临1998年以来最为严峻的防洪形势。

被转移出来的村民们,如今多被就近安置在各地的中小学中。在鄱阳县最大的五一中心学校安置点,接纳了来自桂湖村、邓家村等受问桂道圩决堤影响的受灾群众700余人,其中桂湖村500-600余人。负责安置工作的鄱阳镇党委委员兰穹飞介绍,桂湖村受灾最严重,几乎整个村庄都被淹,青壮年被鼓励投亲靠友,剩下无力投靠的老人与孩子,由镇里进行安置。

鄱阳县城最大的安置点内(黄子懿 摄)

在安置点的村民们,很多都是老人与孩子,黄能先就是其中一员。他与20多位村民们挤在一间教室内,吃学校食堂提供的饭菜,用当地政府为他们配备的基本生活用品。与黄能先共处一个教室的,有一位50多岁的大妈,带着4个不足10岁的孙子孙女,她要不停地让精力旺盛地孩子们保持安静,不要打扰他人;一旁熟睡着一位90多岁的老人,看起来十分衰弱,一直躺在地上休息,缄默少语。这些,都是黄能先在村里的邻居。

村民们挤在教室内休息(黄子懿 摄)

黄能先身上的一件T恤已经五天没换。从家中跑出来的时候,他来不及顾及这些,只想着80多岁的老父亲的安全。家里还有一个25岁的儿子,人在宁波打工,得到消息后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说想要赶回来。他劝让儿子,“回来帮不上忙,也没啥大用。”

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去年他刚刚花了30多万元,在家中盖了三层楼房。如今在洪水浸泡下,他开始担心房屋质量是否会受损,“房子肯定得再搞一下了”。而何日能重回家园进行修缮,他心里并没有底。他记忆中,1998年那一次洪水的退去,用了足足两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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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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