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的红旗还能打多久?

2014年9月,31岁的张一鸣跑到 Facebook 总部参加了一场研讨会,介绍他如何利用算法向用户推荐图文内容,作客的全是硅谷的攻城师和程序猿们。会议主题如今看来很有意思,叫“中美技术:比较与对话”。

可惜那天张一鸣说的是中文,翻译也做不到信达雅。相比之下,不谙英语的雷军早有准备,派了联合创始人黎万强去,让小米成为会议焦点。

会后,张一鸣参观了特斯拉和 Airbnb 等硅谷公司,体验了新款 Model S,还顺路买了一台 iPhone。他发现不少 Facebook 和 Twitter 的员工都在用小米手机,阿里巴巴在美股的 IPO 成了风靡硅谷的热点话题。正准备大干一场的张一鸣喜不自胜,回国后写了一篇文章,旗帜鲜明的表示,“中国科技公司的黄金时代正在来临[1]”。

一个月后,扎克伯格现身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成为经管学院顾问委员会新增委员。在演讲中,系着红领带的扎克伯格还飚了几句蹩脚中文。趁着一把手出访,时任 Facebook 发言人沙琳·奇安(Charlene Chian)也添了一把火:“我们一直对进军中国市场感兴趣,也一直在研究相关事宜。”

要知道,扎克伯格在后来第八次”读书年“,专门推荐了保尔森的《和中国打交道》。

清华的这个顾问委员会在过去 20 年的中美关系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它的创办人是朱镕基,委员名单里都是在北京和华盛顿都说得上话的人物,像是美国前财长保尔森,微软的鲍尔默、特斯拉的马斯克,还有刚刚出书的黑石董事长苏世民。委员们有时给央企领导上上课,有时也化身中美沟通合作的一座桥梁。

扎克伯格、马云、库克参加清华经管学院顾问委员会会议

六年过去,当初和扎克伯格一起去清华的库克同志已经位列委员会主席,扎克伯格的领带换成了蓝色的,在白宫听证会上怒斥中国公司窃取美国机密,而且”证据确凿“。中国市场一直大门紧闭,中国的对手却已经杀到了西海岸[2]。

动荡时局下的太平洋两端,阳光也许依旧灿烂,但鲜花美酒不再常有。那场以“中美科技: 对比与对话”为主题的活动,也不知何时才能继续。

2017年前后,扎克伯格、张一鸣、宿华三位 80 后技术型互联网领袖相继看上了一家总部位于上海、但旗下应用在美国大放异彩的创业公司Musical.ly。他们打造了一个让用户制作并分享 15 秒到 60 秒对口型 MV 的社交软件。

这个 2014 年 8 月才上线的应用,用不到一年便登上美国 iOS 免费榜第一名。等到 2016 年 2 月,已经累计登上了超过 30 个国家和地区的 iOS 免费榜第一名。它尤其受美国千禧一代欢迎,尤其是 13 岁以下的小朋友,被行业人士视作“我们见过的最年轻的社交网络”。Facebook 想买 Musical.ly 的时候,美国一共 3 亿多人,其中 9000 万人用它,每天传 1000 万条视频[3]。

扎克伯格想买下它,就像当年买下 WhatsApp 或 Instagram 那样,巩固他社交媒体的帝国。但他又犹豫不决, Musical.ly流淌着中国血统,总部设在上海,A 轮融资拿了猎豹移动的 500 万人民币,团队大部分成员是中国人。另一方面,Musical.ly似乎在美国儿童隐私和安全等相关法律合规程度令人担忧。

扎克伯格畏缩以后,字节跳动的张一鸣和快手的宿华加入了竞购 Musical.ly 的阵营。当时中国移动互联网生态正在从文字、图片往短视频以及再后来的直播转型。根据 QuestMobile 的数据,短视频行业的用户规模也正从 2 亿人快速向 4 亿人冲刺,国内网民会花 5.5% 的上网时间在短视频里面,而这一比例在 2016 年刚刚达到 1.3%。

在那个短视频直播应用百花齐放的年代里,字节跳动和快手的表现不算出挑。快手创业始于 2011 年,最早做的是 GIF 动图制作工具,是一款不折不扣的工具型应用,次年才强制转型内容社区并在 2013 年视频移动化的浪潮中向短视频领域进军。

相比之下字节跳动起步晚,但阵仗大。2016 年它密集推出三款应用,同时切入短视频和直播领域。该年 4 月,对标快手的头条直播(火山小视频)上线,内容偏 UGC、定位于下沉市场;5 月,头条视频(西瓜视频)上线,直接内嵌今日头条应用,对标秒拍;9 月,A.me(抖音)上线,采取类似 Musical.ly 的全屏+竖屏+无限滑动观看+15 秒长度的内容呈现方式。

前抖音负责人、现字节跳动中国 CEO 张楠曾在公开场合提到了抖音成功的 4 个关键词:全屏高清、音乐、特效和个性化推荐(算法)。除了算法,其它特点都能在 Musical.ly 上看到。凭借今日头条的流量倾斜、字节系的算法加持以及明显异于同行的产品设计和体验,抖音很快火了起来[4]。

有人说抖音崛起或许偶然,但字节跳动在短视频/直播领域的成功布局就是一种必然。在短视频创赛道群雄逐鹿的时候,只有字节跳动下重注先后让三个团队一起做。关于这点,国金证券互联网分析师裴培总结地非常到位:如果抖音没有成功,或许就是火山、西瓜取得成功……又或许是下一个创新产品取得成功[5]。

国内攻城掠地的同时,字节的短视频舰队扬帆驶向海外。它先于 2017 年 2 月买下美国短视频应用 Flipagram,半年后上线抖音国际版 TikTok。2017 年 11 月,字节跳动宣布 8 亿美元收购 Musical.ly。

据说抖音的这般崛起曾让 Musical.ly联合创始人阳陆育苦恼许久,因为无论定位、功能、调性还是应用界面,他都觉得抖音几乎像素级拷贝了自己,而他对此却无可奈何。后来 Musical.ly试图发力国内市场时,已经无力与国内短视频双雄竞争。国际市场增长放慢、内地市场又没了发展空间,Musical.ly 这一内一外遇到的打击,也为后来的并购埋下伏笔[6]。

关于这桩收购,坊间八卦不少。传得最多的是潘乱提猎豹移动 CEO 傅盛利用在 Musical.ly 的一票否决权大搞捆绑销售,将猎豹另外两款出海失败的产品搭着一起卖。结果快手不干了,CEO 宿华直接电话质问傅盛怎么耍流氓。而另一边张一鸣则耐下性子接受了傅盛的方案,不但买 Musical.ly,还花 8660 万美元买 News Republic,并给 Live.me 投了 5000 万美元[7]。

而在《晚点》那里,傅盛版本的故事是这样的:猎豹最早 2016 年就想做短视频聚合平台,打法简单粗暴,打算直接爬虫搬别家的视频。结果内部分歧太大,吵吵半天,字节跳动三个短视频/直播应用全来了。初战猎豹不战而败。后来猎豹又想扶持Musical.ly做国内市场,结果他们每天 40 万人用的时候,抖音每天已经 500 万人用了。

“这时候大家都觉得有点打不动了,”傅盛说。

至于字节跳动,或者张一鸣,无论哪个故事版本里的他,在买 Muscial.ly 和全球化这两件事上都异常坚定,用傅盛的话说都有点“决绝了”。当时张一鸣家在京城北边,傅盛在东边,然后每次张一鸣想找傅盛,就专门跑到他家楼下的咖啡馆聊,连续聊了两三次。控制全球社交网络的Facebook 就这么错过了扼杀日后最大竞争对手的绝佳机会[8]。

2018 年 8 月,字节跳动在官宣收购 Musical.ly 九个月后,宣布 TikTok 和 Musical.ly 正式合并,原 Musical.ly 用户迁移至 TikTok。从此,全球多了一个能每月让 5 亿人在手机上刷刷刷的社交新贵。此前中国互联网产品的出海堪称坎坷,TikTok在海外令人侧目的成功背后,是字节跳动与生俱来的全球化本能。

“全球化”是刻在字节跳动骨子里的东西,管理层从成立之初就开始琢磨了。

大胆一点,张一鸣和中国近十年最成功的企业家之间大约可以不用加上之一。有关张一鸣择校、用人、管理方方面面的轶事早被自媒体翻来覆去的写了个底朝天,有好事者甚至统计了张一鸣那些年微博里互动过的好友,试图揭秘字节跳动崛起的密码。少有人关注的是张一鸣对全球化是有执念和初心。

早在 2012 年字节刚成立、还在北京知春路锦秋家园办公时,全球化已经摆上议事日程,公司中英文名字是一块想好的。张一鸣对这事儿如此积极是因为“移动互联网带给我们的机会在全球都存在”。2014 年,他又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我认为我们有机会成为手机用户获取信息的重要门户,不仅在中国,也在国外[9]”。

2016 年乌镇互联网大会上,张一鸣第一次清楚的阐明高举全球化旗帜的诱因,“中国的互联网人口,只占全球互联网人口的五分之一,如果不在全球配置资源,追求规模化效应的产品,五分之一,无法跟五分之四竞争,所以出海是必然的。”

今日头条海外版 Topbuzz 是字节跳动第一个专门面向海外市场发行的应用,2015 年 8 月登陆北美市场,之后扩展到巴西和日本市场。尽管当时没什么媒体关注,但它还是在 2016 年夏天登上了北美 iOS 免费新闻应用榜第二,超过了 Reddit、福克斯新闻和 CNN。

新闻内容全球化首站选美国是多数人没有料到的,还是进入被美国本土势力垄断的新闻内容市场。算法是突破的关键。著名的硅谷风投 Andreessen Horowitz 曾说,今日头条的算法“在西方达到了一个尚未普及的极端……这与 Facebook、 Netflix、 Spotify 和 YouTube 都不同[10]”。

字节跳动对美国市场是认真的。善于挖掘各类硅谷秘闻的 The Information 打听到,字节的管理团队一直在研究美国市场,并与美国媒体公司的高管建立关系。他们还曾试图在 2016 年买下相当于豆瓣+天涯+贴吧的 Reddit,后来因为中资身份和报价关系没有成功[11]。

Topbuzz 在美国成功的同时,字节跳动开始进军次大陆印度。2016 年 1 月,张一鸣跟投资人朋友去了趟印度,走访了新德里、孟买和班加罗尔,参观了 Ola 等创业公司,还与红杉在印度的投资者见了几趟。这年 10 月,字节跳动 2500万美元注资印度本土新闻聚合应用 Dailyhunt。年底,字节跳动又到印尼控股了汇集当地超过 25 家主流新闻平台内容的 BABE。

就这样一站站的,字节跳动用“自有产品出海+密集收购”的方式将旗下产品快速蔓延到了北美、日本、印度、巴西、东南亚等多个国家和地区。既有货币化率差但移动流量红利尚在的发展中国家,也有竞争激烈但经济效益高、产品辐射范围大的发达国家。在这一过程中,无论是自建还是收购团队,都积累了大量的品牌和本地化运营经验。

比如字节跳动在印度的新闻聚合应用不但继承了算法这一看家本领,还适配了印度当地十几种地方方言,做到了彻头彻尾的本土化。按照潘乱的说法,字节跳动还总结了其他可以直接复制到海外的模式,比如短视频全球爆款联动+本地化运营,简而言之就是在文化接近的 A、B、C 三地,只要一个地方出了爆款视频,在另外两个地方流行同样趋势只是时间问题。

美国 2018 年新闻类应用下载排名,Sensor Tower

这一系列试错和成功都为后来 TikTok 并购 Musical.ly 实现 1+1>2 的效果打好基础。后来张一鸣去清华经管学院做讲座,院长钱颖一问他为什么没有针对当地量身定做产品?张一鸣的回答是:“产品是否本地化并不重要,我们的策略是,全球化产品,本地化内容。”就跟 Windows、Office 一样,全球版本核心功能一模一样,留给各地个性化的空间。

作为抖音国际版,TikTok 的海外拓展基本复制抖音的产品和运营策略,然后因地制宜调整营销策略和内容趋势。比如产品形态依旧是根据用户喜好,利用去中心化算法将短视频以单列无限下滑的形式推送给用户,同时又有别于抖音,在发现页专设一栏标签趋势排行,正是为了迎合海外用户喜欢添加内容标签的习惯[12]。

每到一个新市场,TikTok 就花重金邀请当地的知名明星网红入驻,而不是撒钱鼓励用户下载。其中的逻辑非常简单:本土明星和网红代表了本土文化,拥有庞大的粉丝群和成熟的内容渠道。对引流和提高留存率有非常好的效果。例如在欧美市场,TikTok 邀请 Justin Bieber(700 万+粉丝)、Selena Gomez(1600 万+ 粉丝)、威尔·史密斯(3200 万+粉丝)等当红艺人。

明星宣传 TikTok 的方式也非常简单粗暴:到最火的社交平台给 TikTok 打广告。根 MediaRadar的数据,TikTok 在 Snapchat、Facebook、Instagram、YouTube 等平台砸下巨额广告费,因此 2018 年亏掉 12 亿美金。2019 年它再接再厉,成为 Snapchat 最大广告主,在全美数字广告市场的支出是 2018 年的四倍,平均每天烧掉 300 万美金[13]。

这钱砸出了效果。在一整套的找网红、追趋势、造流行、弱社交、猛砸钱的组合拳打完以后,海外社交皇帝 Facebook 也扛不住了。曾被视作 Facebook 劲敌的 Snap 在 2017 年上市以后也遇到了增长瓶颈,10 月,Snap 的首席执行官 Spiegel 特意跑中国找张一鸣,想搞清楚头条是怎么根据用户兴趣而不是社交关系来做内容推荐。

TikTok 是全球最快达到 10 亿用户的社交应用,金融时报

字节跳动的快速崛起、迅猛突围,以及娴熟到可以程序化复制的全球化战略,容易给人一种久经沙场的错觉。但实际上它首个全球化产品诞生在公司成立第四年,做短视频和估值冲到 100 亿美金是在第五年,公司影响力大到让 Facebook 害怕是在第七年、让美国害怕则是在第八年…这一路发展犹如春风野火。

其实张一鸣早年曾一直以Facebook为字节跳动的榜样,但那些年里的扎克伯格正在为Facebook 进入中国做努力。他自学普通话、跟清华经管学院的师生谈创业。他亲自下场推荐刘慈欣的《三体》,上传过一张自己在北京雾霾天慢跑的照片。

当然,扎克伯格同志的巅峰之作,还是在接待中国官员时,“不经意”地露出办公桌上一本白色封面的书。

2017 年,一直以抹黑中国为乐的《经济学人》难得写了篇正能量的文章,标题叫《随着自己的节奏起舞》,讲述字节跳动如何靠算法迎合中国的“最小公分母”,如何成为中国互联网新贵中唯一一家没有拿过阿里、腾讯、百度投资的创业公司,如何只靠极少投资就成长为炙手可热的独角兽[14]。

压力一下来到了扎克伯格这边,错过第一波短视频风口的 Facebook 来不及研究,2018 年底直接靠抄袭上车。结果新产品 Lasso 发布四个月后,只有 7 万美国人下载,而同期 TikTok 吸粉近 4000 万人。

实际上,被誉为硅谷奇才的扎克伯格算是抄袭界的老法师。另一款美国年轻人钟爱的社交应用 Snapchat 也曾惨遭他三次迫害。结果产品研发能力低下的 Facebook 抄一个挂一个,直到第四次由 Instagram 亲自出马,1:1 抄出了个 Stories 以后,小扎的脸上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2019 年 9 月,美国研究机构搞了一项调查,只有 2% 的美国青少年(13 至 17岁)认为 TikTok 是他们最常使用的社交平台。但今年 3 月的调查中,13 岁至 35 岁美国人里有 27% 的人用过 TikTok。另外,已经至少有 5220 万生活在美国的人用过 TikTok。

别说美国人想不到这结局,中国人也想不到。就像《日经亚洲评论》讲的那样,“中国巨大的市场和快速增长的用户规模,已经从电商到网约车到社交领域创造了一批批国内巨头。然而,这些公司的海外突围常以失败告终……”

美国以外,TikTok 另一个重要市场就是印度。这也是它用户数最多的海外市场。那里人口多、移动互联网流量红利尚在,自 2010 年起就成了各路科技巨头砸钱发展的“沃土”。沃尔玛、亚马逊、Netflix、Facebook 等,都没少在印度撒过币。大家都指望着印度成为下一个中国。

《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揭示了TikTok在印度大获成功的背后原因之一:印度的网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是文盲,没办法使用Facebook或推特,但TikTok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门槛。同时,TikTok的本地化做的相当不错,支持15种不同的印度本土语言,在印度国内的不同地区,都有属于自己语种的明星、流行趋势和市场[15]。

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就曾介绍过一位原本靠洗车和画印度教神像为生年轻人,托拉德,如何在 TikTok 成为网红,然后改变人生。视频里的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以印度流行歌曲为背景,在村里布满尘土的土地上起舞。他迅速走红,几周之内就积累了 700 万粉丝。

“在印度,TikTok 不仅仅是一种青少年热潮,更是一些人的谋生手段。它催生了新的社交名人,其中许多是像拉托德这样的工薪阶层,他们住在偏远村庄,靠 TikTok 获得名声、权力,甚至脱贫致富。”NPR 说。类似的例子,在印度比比皆是[16]。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对华向来苛刻的美国媒体大多对TikTok不吝褒奖,《华尔街日报》不止一次赞扬在TikTok上活跃着的LGBT群体,《纽约时报》的专栏作者KEVIN ROOSE更是旗帜鲜明的指出:我不相信TikTok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紧迫威胁的说法。如果TikTok是一种威胁,那么微信、阿里巴巴和英雄联盟也都是威胁。

平心而论,无论是TikTok,还是抖音,抑或是字节跳动,依然有许多的不足和争议,但TikTok依然是在面向C端消费者领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走出国门,在全球化的竞争中收获巨大成功的中国公司,如果用它在全球的影响力来衡量,TikTok无疑是最接近Google的中国公司。

上一个全球化最彻底的中国公司,是华为;上一个被白宫视作“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中国公司,也是华为。

6 月下旬,特朗普在美国图尔萨市搞了场竞选集会。竞选团队特意包了当地的体育馆,结果最后现场只来了 6200 人,能容纳 1.9 万人的场馆空空荡荡——开场前宣扬的超过 100 万门票申请、在外场临时搭建的舞台,像一个个巴掌响亮的甩在特朗普脸上[17]。

图尔萨市的竞选集会

多家美国媒体在功劳簿上面记了 TikTok。因为最早是一位 51 岁的美国公民在 Tiktok 上发出号召,“想要让特朗普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场馆吗?那么来预定门票,然后放他鸽子吧!”这段 52 秒的视频打响了图尔萨市反川第一枪。然后星火燎原般的飙升到数百万。直接烧进了华盛顿特区宾夕法尼亚大道 1600 号里。

没多久,特朗普竞选办公室就用总统和副总统的个人帐号在 Facebook 投放竞选广告,呼吁选民抵制、封杀 TikTok。应了那句“达则兼济天下,衰则 blame China”。

2002年,《华尔街日报》记者向时任思科CEO约翰·钱伯斯(John Chambers)提问:“在所有的公司中,哪一家让你最担心?”钱伯斯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个问题很简单,25年以前我就知道,我们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将会来自中国,现在来说,那就是华为[18]。”

后来的达沃斯论坛期间,钱伯斯直言不讳地对任正非说:“America is my backyard(美国是我的后院)。”暗示任正非和华为远离思科的主要市场。更有意思的是,“华为有中国政府财政支持”的论调,便来自钱伯斯在欧洲某场峰会上的演讲。

美国人对中国公司一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脱帽致敬,不乏溢美之词,以某家电脑组装公司为代表;另一种则是难以理解,继而心生敬畏,比如华为和TikTok。

而在美国,反华一直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的上世纪末,美国就搞除过一个臭名昭著的“李文和案”:1999年3月,《纽约时报》两位记者James Risen和Jeff Gerth通过各方打听,拼凑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间谍故事,直指华裔美籍科学家李文和为中国窃取导弹机密[19]。

随后,能源部长比尔·理查森(Bill Richardson)在电视上公开宣布解雇李文和,共和党众议员克里斯托弗·考克斯(Christopher Cox)和众议院议长牛金贵(Newt Gingrich)搞了一份700页的报告,称中国从美国窃取了多项洲际导弹和运载火箭技术。随后,李文和被FBI逮捕,安排了59项罪名,每一项都足以判无期徒刑。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什么呢:编造新闻的两位记者拿到了普利策奖,考克斯和牛金贵在白宫声名鹊起,一个当了证监会主席,一个投身商界,依靠对华盛顿的影响力大笔捞金。理查森更是名声大噪,直接推动了美国国土安全部的成立。而受害人李文和,得到的仅仅是法官的口头道歉和五家造谣媒体总共70多万美元的赔偿。

TikTok和李文和案的唯一区别在于:今天的美国,已经不需要用谣言来制造一个假想敌了。

2019 年 10 月,扎克伯格在一次演讲中点名批评 TikTok,称其为美国国家科技安全的威胁。TikTok 当时的回应很有意思:扎克伯格受到的审查越多,TikTok 在他的演讲、采访和专栏文章中出现的次数就越多,“你得问问他,这是不是纯粹的巧合[20]。”

著名科技媒体 Buzzfeed 对此评价道,“不管扎克伯格是否真的认为这是对西方价值观和开放互联网的威胁,他过去的行为都表明在他眼里,TikTok 是对 Facebook 霸权的明显威胁”。几位 Facebook 前员工对老东家的评价就更不客气,“TikTok是他们唯一无法战胜的东西,以至于要求助于地缘政治和华盛顿的立法者。”

在特朗普政府的催化下,中国科技公司最大敌人由硅谷同行变成了华盛顿政客。

最先跳出来的是佛罗里达州的共和党参议员马尔科·卢比奥(Marco Rubio)。这位古巴移民的后代逢中必反,颇有公知风采。只不过反华套路略显单一,称中国窃取美国知识产权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财富转移”;说中国只有一个最终目标: 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经济和军事领先大国”。

紧接着是阿肯色州的汤姆·科顿(Tom Cotton),俗称棉花哥的反华急先锋领衔多位参议员要求白宫对 TikTok 展开调查。11 月,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就字节跳动收购 Musical.ly 启动国家安全调查。一位参议员在 TikTok 拒绝出席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的听证会后,直接发推抨击 TikTok 的独立性。

年末,美国军方也加入进来。五角大楼亲自出面要求所有军人的智能手机必须删除 TikTok。因为美国大兵那段时间玩 TikTok 有点太 high,什么武器装备、军事设施都不管不顾的往上发,发的五角大楼心惊胆战。2020 年 3 月,美国参议院禁止员工使用 TikTok。

一通操作下来,扎克伯格拔掉了眼中钉,对华鹰派捞足了政治资本,白宫转移了媒体的注意力,怎么看都是双赢。

根据《晚点》的报道,自 2019 年年初到 2020 年 3 月,字节跳动一共雇用了五家游说公司的 27 名说客游说华盛顿。其中一家还是盖茨老爸创建的。他们做了很多尝试,比如试图改变众议院一款禁止运输安全管理局员工安装 TikTok 的法案。但失败了[21]。

压力之下,TikTok 进一步与姐妹应用抖音做切割,更是找来前迪士尼潜在接班人凯文·梅耶(Kevin Meyer)出任集团 COO 兼 TikTok CEO。但无法剥离的,是TikTok的中国血统。

今年 7 月底,扎克伯格出席国会拷问美国四大科技巨头不正当竞争行为的听证会上说,中国正在构建自己的互联网版本,专注于非常不同的想法,他们正在向其他国家输出自己的愿景和价值观。在这个敲打 Facebook 的听证会上,扎克伯格高举爱国主义大旗,将枪口对准 TikTok。

TikTok到底犯了什么错?也许美国知名科技记者卡拉·斯威舍(Kara Swisher)上个月在《纽约时报》的专栏文章,可以解答一切问题。那篇文章的标题叫《TikTok 太棒了,但我还是不想在手机上看到它》。她承认, TikTok 现在是最好的社交媒体平台之一,但“有充分的理由对这家中国公司保持怀疑”。

为了用 TikTok,她翻出了一部旧手机,清空了所有资料。她担心安全和监控问题。她承认没有 TikTok 作恶的证据。也承认许多美国科技公司正在偷数据。但她仍然不希望 TikTok 出现在主力设备上。

“因为 TikTok 属于一家中国公司。”斯威舍说[22]。

2011 年夏天,饱受华盛顿猜忌的华为做出一项罕见举动:公开请求美国政府对其业务进行详细调查以示清白。同年 11 月,美国众议院常设情报委员会启动调查,时任委员会主席麦克·罗杰斯(Mike Rogers)和高级成员多奇·拉伯斯伯格(Dutch Ruppersberger)执笔。

调查报告将火力集中在华为和中兴,正式文本于 2012 年 8 月 12 日公开,核心内容可以用两句话概括:一是由中国公司向美国关键基础设施提供电信设备,可能损害美国的核心国家安全利益。二是不管有没有证据,都不能相信中国公司。

报告中有一段话非常耐人寻味:“尽管进行了数小时的面谈,提出了大量和反复的文件要求,审查了公开来源的资料,并对两家公司的证人进行了公开听证,但委员会仍然对每家公司提供的合作和坦率程度感到不满,尤其是华为[23]。”

要知道,当时的美国总统,还是上任第一年就造访中国的奥巴马。从 90 年代的李文和案、考克斯报告,到臭名昭著的《Big Hack》、孟晚舟案,在任何时期的美国,反华都是一桩生意、一门政治、一种炮制假想敌的套路。

什么叫“做好长期应对外部环境变化的思想准备和工作准备”?从TikTok事件中表现抢眼的几个主人公身上,也许可以窥见一斑:

扎克伯格同志是 1984 年生人,今年 36 岁,未来即使从Facebook退居二线,也能靠投资和圈子来发挥影响力,所以他至少还能在科技领域长袖善舞三四十年,这意味着,中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要应付他的敌意与挑衅。

这两年加入极端仇华阵营的阿肯色州参议员汤姆·科顿(Tom Cotton),俗称棉花哥,在阿富汗平过叛,在伊拉克打过仗,在美国的反种族主义示威中公开支持警察开枪。棉花哥看似人生阅历丰富,其实今年也才 40 多岁,跟特朗普有很多观点重合,至少能在美国政坛上折腾几十年,甚至不排除未来会竞选总统。

相比之下,从 2012 年开始疯狂碰瓷华为的马尔科·卢比奥(Marco Rubio),在反华阵营中都算是老前辈了。但卢比奥也还不到 50 岁,正是政客的黄金年龄,而且还身居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代理)的要职。在美国拉丁人口比例逐年上升的背景下,卢比奥作为为数不多的拉丁裔议员,政治生命也会很长。

马尔科·卢比奥(左)和棉花哥

对华强硬的政客们会改变自己观点吗?看看佩洛西(Nancy Polosi)就知道了。这位老同志 1987 年进入美国国会,紧接着就在对华问题上“大显身手”了。30 多年下来,西藏、香港、新疆、南海、台湾等问题上,几乎一个都没拉下,一路当上了众议院议长。虽然也反特朗普,但对华态度更是强硬。

而我们惯常印象中对华态度稍显正常的美国政客,两位秘密访华的老同志,斯考克罗夫特 95 岁,基辛格 97 岁。企业家里面,亨利·保尔森 74 岁,比尔·盖茨院士 64 岁,叫滴滴打车的库克算是最年轻的,也已经 60 岁了。所以,像扎克伯格、棉花哥、卢比奥这些少壮派,也许才是在未来中美关系走向上发挥作用的人。

对我们来说,不管白宫坐着的是不是特朗普,形势都谈不上乐观。

家住南京的日本导演竹内亮今天发了个微博:我的记忆中,索尼,松下等公司当时经常被骂,我们日本人以为这是“改良”,但是美国人以为“盗用”。然后美国政府开始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控制和批评日本公司和日本政府。我看到微软暂停收购 TikTok 美国业务谈判新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 30 多年前的日本。

30 多年间,很多东西变了,比如大洋两边的实力对比;很多东西没变,比如那些尔虞我诈的套路。我们应该清晰地认识到:在地缘和经济制高点的争夺战中,寄希望于对手遵守规则,期待对方拿出彬彬有礼的态度来协商争议,无疑是幼稚和愚蠢的行为。

无论未来走向何方,历史都会记住今天这荒诞的一页。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

参考资料:

来……来个三连如何?

上一篇:
下一篇:
document.wr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