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未成年少女的社交圈到底隐含着什么样的危险?性侵发生前,她能得到什么样的保护?性侵发生后,她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在少女祝小小的故事里,她最终由抑郁走向了死亡。
实习记者|李晓洁
两起坠楼
新双城小区是成都市内一个封闭式的新小区。小区内分布着篮球场、羽毛球场、跑道、儿童游玩区等公共设施。晚饭后在小区内走一圈,几乎找不到安静的角落。拿着蒲扇的老人、打球的青年、长椅上零散的居民、摇篮车里的婴儿,还有忽远忽近的蝉鸣声,展现着成都一个四环外社区的生活气息,热闹又平静。
但在2020年6月28日午夜,这个小区的同一栋楼内,接连发生两起坠楼事件。第一位坠楼的是约30岁的女性。据小区居民回忆,这位女性因为赌博输钱太多,被脾气暴躁的父亲追打,从1单元7楼坠落在小区内庭一侧的植被上,重伤,第二天抢救无效死亡。大约10分钟后,2单元11楼,一个14岁的女孩坠落在小区外侧,当场死亡。
第二个坠楼的14岁女孩叫祝小小,出生于2005年11月26日,在成都市武侯区一所民办学校读初二。2016年,祝小小的母亲和继父在这所新建成的小区购入一套80多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房子,交了首付、装修结束后,一家三口于次年10月份搬入。关于她坠楼的原因,则更为曲折。
《嘉年华》剧照
在祝小小坠亡半个多月后,本刊记者在其家中见到了她的母亲朱琴华。米色U形沙发中间,留着及肩卷发的朱琴华低头坐着,身上玫红色无袖长裙衬着素颜,显得更憔悴。
祝小小坠亡后,家中有关这个14岁女孩的痕迹慢慢被消除。次卧里的床、书桌、衣物都被清理,只剩下角落里乱堆着几个鞋盒子。朱琴华说,按照习俗,家里不能留太多去世的人的东西。但她还留着女儿的照片,以及女儿生前送给她的一些礼物——口红、耳环、廉价高跟鞋,还有母亲节手写卡片。
朱琴华在客厅窗台一侧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有几张女儿以前拍的照片。照片里的祝小小,长发散着,和朋友的脸凑得很近。在一层滤镜里,她们皮肤白皙,头上多了虚拟的猫耳朵,祝小小笑得开心,露出两颗虎牙。也就是在客厅这个窗台,朱琴华眼看着女儿坠下去。
对朱琴华和女儿来说,2020年都是很不顺利的一年。今年3月底,她和祝小小的继父正式离婚,离婚前,夫妻二人已分居一年多。6月份,因为在学校被班主任体罚,祝小小没有再去上学。她每天在家里休息,或者出门去打点零工,有时候很晚才回家。
为了方便照顾女儿,朱琴华今年3月份辞去上一份美容销售的工作,在家附近找了份工资很低的临时工。每个月休息4天,每天中午12点到下午3点休息,晚上8点下班,10分钟就能到家。但女儿到底在做些什么?她出门见的朋友到底是谁?朱琴华不知道,也没多少时间细问。
2020年6月28日深夜,朱琴华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说祝小小喝醉了,需要家长去接。“我当时很生气,女儿在家从没喝过酒。”朱琴华对本刊记者说。她接到电话后,就骑着电动车出门,在一个酒店前台休息处看到醉醺醺的女儿和一个陌生男生。这个男生是女儿打工刚认识的工友,他告诉朱琴华,祝小小心情很不好,喝了二两郎酒,还有几瓶啤酒。朱琴华拉起几乎无法站立的祝小小,扶她坐上电动车后座,一路上把孩子的一只胳膊夹在自己腋下,就这样晃晃悠悠把她带回了小区。
进小区时,朱琴华听到很大的哭声。到了自家楼下,才知道隔壁单元有人跳楼了。她也没心思细问,女儿的状态让她有些害怕。祝小小跟着她一路踉踉跄跄往家走,经过前一个女孩的坠楼地点时,还“哼哼”笑了两下。回到家后,祝小小从门口往窗台走。坐在沙发上的外婆说她的凉鞋穿歪了。她停下来蹬了几脚,把凉鞋穿正,随后踏上窗台,面朝客厅,坐在窗沿上,一句话也没说,后仰着坠下楼去。
一年前的性侵
女儿坠亡后,朱琴华对家人再也瞒不住“那件事”了。“那件事”指的是祝小小2019年8月至10月,曾三次被46岁的中年男子邱某某性侵,当时祝小小还未满14岁。
这个中年男子是如何进入祝小小的世界,一个未成年女孩的社交圈里到底隐含着什么样的危险,朱琴华现在都还没完全弄清楚。只记得2019年9月初,祝小小做阑尾手术,她在医院陪床时看到女儿的手机有微信消息,是一个头像为中年男性的人发来两段黄色视频,但没有其他语言或信息。
插图|范薇
朱琴华以为是女儿误加了别人的微信,遇到信息骚扰。她以监护人的名义骂了对方,并警告说如果再发就会报警。骂完之后,她把中年男人从女儿的微信中删除。手术结束后,朱琴华跟女儿说了这件事,提醒她不要乱加微信好友。女儿没有辩驳,也没有其他解释。朱琴华以为,那个陌生男人就这么被删除了。
2020年1月,朱琴华翻看女儿手机的聊天记录,又发现了去年做阑尾炎手术时从通讯录中删除的中年男人。他在微信里提出更露骨的要求,让女儿介绍班上其他女同学给他,被女儿拒绝。朱琴华很生气。这一次,她用自己的微信号添加了这个中年男人,大骂一通之后,把他从女儿和自己的微信中都拉黑了。那时朱琴华还不知道,一些发生过的伤害已经无法消失了。
2020年2月是祝小小放寒假在家的日子,朱琴华发现她没来例假,同时食欲不振、精神不佳,于是决定带女儿去医院检查身体。“当时正是疫情严重时期,小区、医院进出都不方便。我跟门卫扯了个谎,说要带女儿去学校报名缴费。”朱琴华对本刊记者回忆,她骑着电动车带女儿去家附近的诊所做B超,B超结果显示女儿宫内孕三个多月。那时候,女儿才哭着给她看了手机QQ里的邱某某头像——正是之前朱琴华痛骂两次并拉黑的中年男子。她告诉朱琴华,从2019年8月开始,自己被迫与邱某某发生了三次性关系。
《熔炉》剧照
据网络上的公开资料显示,邱某某生于1976年,四川泸州人,是四川两家企业的董事长,地方商会常务副会长,同时还在几家公司持有股份。在地方商会网站的“领导风采”栏目中,有一篇介绍他的文章写道:邱某某13岁开始打工创业,16岁来到成都,曾因为生意上的事与人大打出手,入狱三年。目前已有家室。
祝小小是通过QQ和邱某某认识的。她的一位校友告诉本刊记者,QQ是这些十几岁孩子最常用的社交工具,他们喜欢用手机QQ玩“扩列”,就是扩充好友列表的意思。用户可以在QQ搜索扩列群,申请进群,也可以进入校园扩列广场。校园扩列可以自行选择是否验证学校、入学年限等信息,但即便一个社会人士也可以通过输入虚假的学校信息进入广场。这样的社交方式不需要审核信息,也不需要验证身份真假,真假难辨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就这样混合在一个巨大的虚拟社交场所里。
图 | 视觉中国
本刊记者随机进入了几个扩列QQ群,年龄信息显示,群成员绝大部分是“00后”。有的群规模在千人以上,各种表情包、求关注、求点赞的消息像夏日田间池塘的蚊蠓,几乎每秒不间断地蹦上屏幕。规模稍小的扩列群,成员稍有点间隙聊上两句,但都以男女交友为主要诉求,还夹杂着与色情擦边的信息。一旦有新人进入扩列群,随即就有若干陌生人主动请求加好友。
阿光是“00后”,也是一个拥有近1000名成员的扩列群群主。他告诉本刊记者,建群是6年前无聊,一时起意。两年前把群聊名称改为“扩列点赞群”之后,进群的人越来越多。他不会审核进群人的身份,也不会刻意管理,群里人自由交流,不发广告、色情内容,不对骂就行。对于群内有可能出现的私下交易、熟人诈骗等危险,阿光说自己不知道,也管不了。
《嘉年华》剧照
祝小小就是在这样的群里和邱某某认识的。朱琴华记得,女儿说自己被拉进一个有学生也有社会人士的QQ群。在这个群里,邱某某单独加了祝小小,并对她表示关心。一开始两人联系并不多,直到2019年8月,邱某某用发红包的方式,骗取了祝小小的私处照片,并前后三次与祝小小发生关系,还曾要求祝小小给他介绍认识的同学。但邱某某与祝小小来往更细微的前因后果是什么?朱琴华不清楚,本刊记者多次联系邱某某,也未得到回复。
从诊所拿到B超报告的当天下午,朱琴华带着女儿去派出所报案,随后与警方一起去家附近约两公里远的酒店查看记录。酒店记录显示,2019年8月20日、9月20日、10月3日,邱某某曾去酒店开过房,这些时间与祝小小提供的信息相吻合。祝小小引产后,警方提取了流产胎儿的DNA样本。双流区公安分局出具的DNA核验鉴定结果显示,邱某某是祝小小引产胎儿的生物学父亲。2020年2月4日,成都市公安局双流区分局对祝小小被性侵一案立案侦查。警方出具的《立案告知书》写道:“祝小小被强奸一案,我局认为犯罪事实清楚,现立案侦查。”
抑郁症
虽然案子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但对一个未成年少女来说,身体和心理遭受的侵害既难以排解,也难以诉说。据朱琴华回忆,2019年8月份某一天,她下班回家,女儿正在洗手间里梳头。看到她回来,女儿突然抱着她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她是不是被欺负了,她什么也不说,我问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朱琴华对本刊记者回忆,自己事后才意识到,那也许是女儿第一次遭遇性侵后的反应。
实际上,不管从现实还是精神上,朱琴华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如何处理女儿被一个事业颇有些成就的成年人性侵的事实,对这个单亲母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朱琴华的老家在四川南充的一个县城,她18岁离家,去广州工厂打工,在那里遇见了祝小小的亲生父亲。两人没有结婚,朱琴华19岁时生下祝小小。4年后因为丈夫家暴,她带着祝小小逃离,在广州遇到了第二任丈夫。
2010年,她与第二任丈夫来成都,白手起家做销售,开家具厂,买房。2018年,两人的生意失败,感情也逐渐疏远,丈夫去外地工作,实际上就是分居。朱琴华这两年换了不少工作,勉力维持着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当女儿被性侵的厄运降临到这个家庭时,她既感到愤怒,也觉得有些无力,不知道是否能帮孩子讨回公道,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好地安抚孩子。
立案后,派出所和朱琴华的联系很少,朱琴华记得有三次,其中两次是她主动打过去的。第一次是3月份,她想知道审查结果,警方回复疫情期间,办案流程有变,可能会慢一些。第二次是4月份,女儿主动要她打电话给派出所问案件进展。当时母女俩在室外,朱琴华将手机开了免提。她觉得如果派出所有个好态度,女儿听到后也会舒服一些。但据朱琴华回忆,那次通话,派出所的语气并不好,只是让她们不要管太多。女儿听到后没有说话,之后也没再主动提起这件事。
和警方交涉的这段时间里,祝小小所在的中学开学了。4月6日,也就是开学后不久,朱琴华感觉女儿的状态有明显变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爱吃饭,只喜欢吃棒棒糖,喜欢很黑的地方,在屋子里也不开灯。基本每天都会失眠,两三点钟睡不着觉,在半夜哭。”朱琴华说,她去问女儿哭什么,得到的只有一句“妈妈我怕”。
插图 | 老牛
5月份,祝小小的情绪波动变大。有时候朱琴华和祝小小上一秒正聊得高兴,下一秒女儿看了眼手机,就忽然大哭、发抖。急起来的时候,还会抓自己的胳膊,抓出红印子,学习成绩也明显下降。5月末的一天,祝小小主动跟朱琴华说,觉得自己肯定得了抑郁症,她才意识到,要带女儿去医院看病。6月4日,成都第四人民医院诊断祝小小为重度焦虑症、重度抑郁症。
确诊抑郁症之后,因为担心不能继续上课,朱琴华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学校,只告诉住在附近的外公外婆,希望他们多来陪陪孩子,并嘱咐他们要更温柔、更耐心——这是朱琴华唯一可能寻求到的帮助。在和女儿的交流上,她自己也更加小心。“我不敢刺激她,不敢凶她,都是顺着她的意思来。”朱琴华说,女儿发脾气或大哭的时候,就说笑话逗她开心,想办法把情绪躲过去。但她从不追问女儿哭泣、害怕背后的真正原因,也没有真正交流过有关性侵的前因后果——因为怕女儿厌烦,更怕刺激到她。
倒计时
不管朱琴华怎么小心,死亡的阴影已经黏上了祝小小。4月18日,她在朋友的快手账号上留言:“我要走了哈哈哈。”“我要走啦。”“今天是2020年4月18日,我要走了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不吃饭了,身体最重要,别熬夜了,别太深爱一个人了,太累了,好好的。”
5月18日,祝小小在自己的快手账号上发了一张自拍,配文“倒计时一个星期”。5月20日,她发了两张自拍,一张配文“世界上又将有一个女孩离去”,另一张配文:“倒计时5天。在离开之前我有好几个愿望:1.我想吃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因为以后吃不到了),2.我想喝得烂醉,3.我想离开得好看一点,4.我希望我离开以后我的闺蜜还有zhl能来看看我。”
遗憾的是,社交账号上的死亡倒计时,朱琴华和其他亲属都没有发现——祝小小屏蔽了自己的家人,只有少数朋友和同学可以看到。李双自称是祝小小的闺蜜,她们在两年前相识于酷狗音乐房间,之后成为QQ好友。李双告诉本刊记者,看到祝小小在快手上写的倒计时,她劝过祝小小不要傻,得到的回复是“知道了,不会的”。祝小小的同班同学明月也在快手上留言劝阻过,让她多想想自己的爸妈,祝小小没有回复。但此后,她没有再发“死亡倒计时”的消息。在朱琴华眼里,她似乎还在正常上学,直到6月19日,也就是她离开世界的10天前,一场冲突在学校发生了。
祝小小的学校是武侯区的一所九年制民办中学,在当地的口碑并不算好。据当地家长告诉本刊记者,学校里打群架、退学的学生不少。同学明月向本刊记者回忆,6月19日上午的英语课上,祝小小的手机QQ响了一声提示音,英语老师收走了她的手机。当时祝小小的抑郁症发作,开始吃药,控制不住地吃了一整瓶。下课后,班主任来了,扯着祝小小的头发,打了几下脸,边打边问为什么带手机来学校。“她的脸被打得发红,牙齿也流血了。我们去安慰她,她又哭又笑,有几个女生看着都哭了。”明月回忆,班主任打完祝小小后就回了办公室,两天后在课上提起过这件事,班主任没有道歉,只是说祝小小有病,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插图|老牛
被班主任体罚的当天,祝小小被朱琴华接回了家,并决定不再去学校。6月24日,她在距离家附近几百米的万达广场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兼职,25日至27日又去市区中心的春熙路做兼职,给皮包店装顾客充人气。28日凌晨1点42分,她给还未见过面的网上好友李双发了一条信息:“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6月28日晚间,她和兼职时认识的工友一起喝酒喝到大醉。
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这位工友说祝小小最后3个小时都和他在一起。当晚她说自己在学校被老师体罚,体罚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彻底放弃。晚上9点多,祝小小接到一个电话,便情绪不稳定,开始喝酒,一边哭一边说自己被强暴过。这可能是祝小小第一次对外人说起性侵,也是最后一次。
祝小小接到的那通电话是谁打的?她的工友不知道,朱琴华也不知道。女儿坠亡后,朱琴华再次报警,询问邱某某的动态,那时候她才知道,这几个月邱某某并非一直被关押,而是很快被取保候审。为什么可以取保候审?取保候审期间邱某某的行动是否有限制?本刊记者联系负责案件的棠湖派出所,得到的回复是“不便透露案情”。但在邱某某的抖音账号上可以看到,今年3月10日,账号发布了一则视频,配文“去拉萨的路上”;6月14日,又发布一则邱某某本人乘坐高铁的视频,配文“我们一直在路上”。
根据12309中国检察网发布的最新信息:“2020年7月16日,成都市双流区人民检察院依法以涉嫌强奸罪对犯罪嫌疑人邱某某批准逮捕,同日由成都市公安局双流区分局执行。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中。”朱琴华也告诉本刊记者,体罚祝小小的班主任也向她道了歉。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祝小小的生命。朱琴华至今还不愿相信女儿会选择自杀。她坐在沙发中间,低垂眉目,偶尔抬眼望向某处,自顾自地诉说着女儿生前的点点滴滴。当说到女儿曾在拼多多上给自己买了一双20元的黑色麂皮高跟鞋,穿了一次就开胶,鞋还没扔时,朱琴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低头,双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32期,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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