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明
没有宽广的道路，只有几十条小巷子，除了少数单车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车辆可以在其中通行。
这里阴暗又潮湿，在巷子里很难站直身体，因为头顶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塑胶水管和违规电线。
没等走进这里，就能够闻到扑鼻而来的臭味，其中有垃圾堆积久了散发出来的味道，也有水管失修、楼下冲厕所污水的味道。
再往里走，一切都陷入了阴暗，哪怕阳光再刺眼，都很难穿透拥挤又耸立的高楼直射到地面，大部分的光亮都要依靠狭窄道路上的路灯，以及道路两侧人家和店铺和霓虹招牌。
在外人眼里，这是香港一块伤疤，是一个“三不管”地带，是一个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罪恶之城。
而在城内人的眼里，这里只是他们的家。
杜琪峰生长于此，周星驰也是在这里长大，王晶更是在《追龙》里不惜花费2000万，只为了能复刻出这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瑰宝。
这里，就是只要谈及香港，就一定绕不开的文化符号——九龙寨城。
01
关于九龙城寨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宋朝年间，而九龙城寨真正卷入历史的潮流，大约是在清朝道光二十三年，也就是1843年。
当时的英国军队已经占领了香港，九龙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成为了中国边防的最前线。
到了1898年，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了《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九龙半岛和新界，也成为了英国的殖民地。
但是九龙城寨却依旧归属满清政府统治管辖。
清政府灭亡后，我国政局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军阀割据、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因此，九龙城寨的管理一直处于真空状态。
由于管辖归属问题，香港皇家警察无权进入城寨，我国政府对城寨又无暇顾及，这里逐渐成为了中国不管、英国不管、港英殖民地政府不管的“三不管”地带。
这也是造成九龙城寨中鱼龙混杂、管理混乱的根本原因。
由于没有政府的管辖，大量的难民和流浪者进入了城寨聚集，住房问题成了当时他们的首要问题。
因为没有人管，私搭私建成为了城寨中最常见的景象。
他们没有专业的建筑、水电知识，反正房子只要能建起来就行了。
很多后搭建的房子就是几根钢筋支撑着，有的连地基都没有，在现有的矮房子上面直接搭建。
这也造成了楼房拥挤的现象，楼与楼之间最短的间隔只有十几厘米。
整座城，就像是一片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黑森林。
至于水电更是随意，水管就是随便接，有时候因为材料问题水管漏了，一冲厕所整个楼里都是臭味，甚至上厕所都要打伞，不然会被淋到一身屎。
很长一段时间内，城寨内都没有电表，大家也不在意，直到一场火灾过后，人们才意识到规范用电的重要性。
除了难民和流浪者，很多罪犯也躲进了这里，然后落地生根，扎根于此。
特殊的环境、“三不管”的状态，使得九龙城寨成为了犯罪的温床，很长一段时间内，黑社会组织基本控制了整个城寨。
洪门的分支、天地会的后身三合会，就是聚集在城寨内的黑社会组织。
尽管没有政府管理，但是罪犯在一些条件下依旧会被逮捕，只不过不会送到法庭审理，而是将毒品等违法物品充公后，在适当的时间将犯人驱逐出境。
事实上，大部分犯人关个一天两天就会释放，只有犯下了极严重罪行的人才会被驱逐出境，不过大部分人都会在事后返回。
在这种无为的管辖下，各种非法勾当于1950年左右开始涌入城寨，因为罪犯们都知道，警察有能力阻扰他们，但也仅仅是阻扰罢了。
而这些罪犯中，洪门的分支三合会是最大的一支黑社会组织，渐渐的他们就开始管理起了城寨。
但是和想象中的一片混乱不同，城寨在三合会的管理下十分和谐。
黑社会住在城东，平民住在城西，和谐共处、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些在城寨内长大的人回忆，小时候的他们很快乐，他们记忆中的城寨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可以在巷子里尽情的玩耍，不觉得有任何危险。
据一份报告中显示，在香港的举报罪案综述中，只有约4%的案件与三合会有关。
他们多数不会去谋害他人性命、也不会因为利益去威胁他人人身安全，他们赖以生存的是贩毒、妓院、色情物品、高利贷等违法活动。
据港督柏立基爵士的一篇报告中指出，早在1952年，警察已经记录了154间烟窟（违法场所）、7间赌馆、15间狗肉店、11间妓院，还有一家每天可以接待300人的戏院，每天上演两场脱衣舞表演。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1958年。
1958年之前，英国政府还因为九龙城寨的存在而感到欣喜。
因为这里有着大量廉价劳动力，他们事少、拿钱少、干活多。
尤其在1953年，因为二战发展停滞不前的香港，在其天然港口的优势下得到了复苏。
当时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二战、百废待兴，世界都在忙着战后重建的工作，工业原材料的需求前所未有的庞大。
嗅觉敏锐的商人们纷纷嗅到了商机，大搞制造业，自然需要大量廉价的劳动力。
因此，英国政府对这块溃烂的伤疤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李嘉诚就是在这个时期靠着自己质量过硬的塑料生意，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但是九龙城寨里的非法活动越来越多，香港90%以上的毒品全部产自这里，又因为几起命案，触犯到了政府的底线。
于是1958年，港督决定清理九龙城寨。
1958年11月26日，警察进入城寨开始扫荡海洛因工厂，缴获了2184颗海洛因丸，以及足够制造30000颗海洛因丸的材料。
逮捕了24人，释放了17人，剩下7人则仍然拘留，其中4人被指控多项罪名。
英国批准港英殖民地政府按照他们建议的做法做事，城寨非法活动的“黄金时代”也走到了末路。
虽然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那些犯罪者们都知道，是时候另寻出路了。
02
1960年代初期，九龙城寨进入了发展的第二个阶段。
在整个1950年代，难民不断越过边界涌入香港，香港人口在短短十二年间增加了三倍，这样的激增令港英殖民政府及财政面临巨大压力。
由于财政难以应付开支，政府发下来的工资根本跑不过通货膨胀，很多警察和公务员都不得不出去兼职才能够维持的了生活。
然而，他们身边的很多人，包括警察们天天面对乃至亲手抓捕的罪犯，都非常有钱。
终究，心中的正义还是抵不过金钱带来的诱惑，吃回扣和贪污行为渐渐的在警察中蔓延了起来。
英政府没什么好的办法阻止，更关键的是，他们认为这是世界规则里的一个有效做事的方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那个时期最有名的贪官，就是刘德华主演的《雷洛传》的原型、大名鼎鼎的“五亿探长”吕乐。
曾经一位高级警官说过一句话：
“那时的香港，贪污像是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行驶的巴士，你可以在旁边跟它一起跑，甚至跳到车上让他载你一程，但是，不要妄图站在它的面前停止它。”
久而久之，警察与犯罪分子达成了一定的默契，如果警察低调处理或者放过某种非法行动，就会默许扫荡另一处的鸦片烟馆或者妓院，因为拘捕数字大幅下降会引起麻烦。
而罪犯那边，则会留下犯罪物品让警察充公，还会留下几名吸毒者或者妓女，大多数情况下最多关几天就会获得释放。
而那些犯罪用品就算被充公，也不会对罪犯们产生什么影响，因为这些物品往往用不了几天就会从警局里消失，再在城寨中出现。
如此乱象持续了十几年，最大贪官吕乐被称为“五亿探长”，因为有人传言他贪了五亿，比李嘉诚都有钱。
直到1974年，政府宣布成立廉政公署，负责肃清社会所有层面的贪污现象。
然而，因为犯罪人数过多，1977年甚至爆发了一场警察的叛乱，反抗廉政公署的调查手法，这也是著名的“警廉冲突”。
后来没办法，只得赦免那些低层次的贪污者，只抓大的，那些小贪污的警察大多数辞职或者接受了提前退休。
至此，才终结了当时英政府管辖下的最大、最恶劣的贪污景象。
城寨只有50年代初期才算得上是罪恶的深渊、罪犯的天堂，在此之后，这里的犯罪活动不比香港其他地方严重。
就以制毒贩毒来说，到了80年代，城寨只是容易获得毒品的众多地点之一了，红磡街市的冷僻街巷、天后上方山丘的寮屋区，还有其他的很多。
警察都一清二楚，但是他们都知道无法彻底根绝毒品问题，所以宁愿它发生在他们可以严密监察的地方，确保情况不会失控或者扩散。
总的来说，关于城寨大部分其实都是流言，它曾有过黑暗的时期，但是清拆已久、以讹传讹，就成了大家口中犯罪的温床。
我们都是局外人，都只能通过历史信息的碎片去了解它当年的情况，但是对于城寨里的居民来说，那里是他们的庇护所，同时也是他们的家。
03
1960年代末，九龙城寨得到了极速的发展，到了最鼎盛时期，城寨人口高达5万人。
而整个城寨的占地面积仅有0.026平方公里，也就三个半足球场那么大，人口密度高达全世界第一。
北京、上海、纽约甚至印度、里约热内卢等等高密度人口地区，在九龙城寨面前不值一提。
高速发展同时诞生的，还有极度饱满的社区。
住宅、学校、工作场所、中医、西医、牙医、商店、教堂、庙宇、祭坛等等，城寨具备了一个小镇必要的所有特征。
而这一切，都挤在这小小的0.026平方公里内。
以牙医诊所为例，九龙城寨在80年代末宣布清拆时，牙医及诊所多达80多家。
而全盛时期的70年代，更是有超过150家的牙医诊所。
因为多数都没有行医资格证，并且很多从大陆来的医生，他们的行医证在香港不受认可，所以他们的收费和城寨外比十分便宜。
而寨内的人也不在乎他们有没有资格行医，只要能治好病、便宜，他们就乐得接受。
1930年出生的黄如明，在50年代末只身来到了香港。
刚来香港的第一年对他来说十分艰难，举目无亲，打工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因为他只懂得一些潮州话、客家话和国语。
那时候的他，常常自己偷偷躲在厕所里哭泣。
因为他的爸爸是个牙医，所以他从小就有跟父亲在学习牙医和中医知识，再加上他在其他诊所打工自学，倒也攒了些钱，自己开了一个牙医诊所。
没过多久，他就把老婆孩子接到了香港。
他在城寨里生活了半辈子，他已经适应了这里。
但是他的孩子们显然更喜欢城寨外香港的形形色色，老婆为了孩子也搬到了别处去。
黄如明觉得没什么，他也乐得如此，落了个清净。
他也十分理解孩子们的想法，毕竟他和自己老爸平时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和大部分城寨居民一样，不想搬但是最终却不得不搬。
对他来说，他不知道到了城寨外可以做什么工作，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憋在城寨的小诊所内，城寨外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除了黄如明这样的普通百姓，还有很多外国人也在城寨中落地生根，除了逃难来的罪犯，还有来救人的圣人。
1966年，22岁的英国女传教士潘灵卓只身来到香港，开始从事戒毒和青少年工作。
人称潘小姐的她，在1973年以帮助吸毒者、露宿者及穷人为目标，创立了“幸福营”，现如今城寨公园的一座“潘灵卓峰”，就是纪念她在城寨里的事迹。
起初潘灵卓和三合会的关系很紧张，因为人家靠贩毒为生，她却在这里大肆宣扬戒毒，就像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常常被黑帮骚扰、找麻烦。
但是久而久之，大家都看到她帮助黑道中人戒掉毒瘾，就连黑帮大佬都被她的精神所折服。
黑社会们比百姓更知道吸毒的危害，但是大佬发现用尽所有办法、甚至把小弟打到半死，也没办法阻止他们吸毒，但是潘小姐却可以，甚至还能让他们改邪归正。
所以后来鼓励她开展福音戒毒工作的并非政府，而是城寨中的一位黑社会大佬。
城寨清拆宣布不久，潘灵卓就搬到了旺角，继续展开类似的福音戒毒工作。
1997年，香港政府承认了她的贡献，给予她土地和基金，在沙田山上设立圣士提反会，收容戒毒者、穷人和露宿者。
刘知三牧师1935年生于大陆，1950年来到了香港。
初到香港的生活和黄如明很像，同样十分艰难，有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一个派传单的陌生人跟他讲：
“今晚来听福音吧。”
那天之后，他信了耶稣，开始了传道和帮助他人的工作，先后租了几间木屋，主要教儿童读书写字。
1978年，义学关闭，第二年，他们将学校改办为了老人中心，专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老人。
起初因为资金短缺，开放时间只有周一到周六的下午。
刚开始创办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多免费活动，认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因此，开始只有几个人去，直到后来名声越来越广，最多的时候会员有184个人。
要说他们做的有多好呢？有些老人搬出城寨后，却每天都坐车回来。
这里还有小工厂老板、有工程师、有天台邮差、有家庭主妇......
这里发生过无数的故事，有的惊天动地，有的默默无闻却充满温馨。
这里，是他们的家。
04
1992年3月3日，即清拆行动第二阶段的最后一天，一声爆炸巨声为这一天掀起序幕。
伴随着机器的一声声轰鸣、铁块的一次次落下，这个传奇的贫民窟终究还是走完了它的一生。
从前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前往城寨，其他人避之而不及，但是在清拆的最后阶段，此地成为了观光景点，吸引了很多充满猎奇心里的人前来观看。
很多人对九龙城寨这个地方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身，临近清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参观。
甚至还吸引了坐观光巴士前来的日本旅行团。
清拆前，更是有日本人进去城寨，挨家挨户的进行测量，绘画出了整个城寨的详细图纸。
除此之外，城寨的清拆也引起了很多寨内居民的不满。
为此，政府在赔偿金额方面超支了两个亿。
可尽管如此，通过钱说服了大部分人，却仍然有人不愿意走出城寨。
在一些极端事例中，政府需要靠武力把几十名坚决不服的反抗者搬离住所，有些人继续在东头村道的人行道上静坐抗议，不肯离开。
还有更极端的年老居民不愿离去，与警察在门口对峙。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60多岁的妇人。
从6岁时，她就被拐卖进城寨卖淫，这一干就是60年。
她从未走出过城寨，她也什么都不会，面对外面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最终，像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一样，她选择了死在城寨中。
而像她这样选择留下或者直接自杀的，不在少数。
在那些愿意离开城寨的人中最受打击的，就是医生们和那些小工厂老板。
医生出去了没有行医资格，下半生前途叵测。
小老板需要提出关于营业额和利润的证据，以计算可以获得多少补偿金。
但是对于那些从来没有保存账目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1987年1月14日到1992年7月2日，整整1997天，在冥冥的玄机中，九龙城寨的清拆终于落下了帷幕。
居民们坐在城寨前，看着眼前的巨物一点点的倒塌，心里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存在了多年的城寨、5万人曾经的家、瑰宝般的艺术作品，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就像一位艺术家曾经说的：
“你们根本不知道拆除的是什么！”
但是，城寨的混乱的管理和肮脏的环境，不论怎么说都到了拆除的时候。
浪漫的怀旧，也许是一种无法面对历史而生的感情。
如今，让它活在历史和记忆中，一切都变了样子。
香港九龙城寨贫民窟，绝版了。
参考资料：
《黑暗之城：九龙城寨的日与夜》
HKS：九龙城寨，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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