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云新闻记者 劳韵霏 发自临汾
悠扬的二胡声响起，清亮纯净，是80岁的李小毛（化名）最喜欢的“二泉映月”。
远亲近邻纷至沓来，为李小毛祝寿。
一切都是李小毛最期待的样子。
8月29日，是临汾市襄汾县陶寺乡安里村村民李小毛的80大寿，他在陶寺乡陈庄村聚仙饭店举办寿宴。
但灾难的降临就在那一瞬间。
9:40，一声轰鸣，饭店二楼隔板坍塌，57个来参加寿宴的亲朋好友被埋。
事故发生后，当地消防、公安、应急、卫生及相关救援队伍840余人组成重大事故抢险救援组，对被困人员进行救援。
8月30日凌晨3：52，救援结束，29人遇难，7人重伤，21人轻伤，李小毛的老伴也不幸遇难。
老人的“避风港”
8月30日中午，临汾市襄汾县陶寺乡安里村东窑胡同。
狭长的村间小路坑坑洼洼，交叉错落，各式各样的民宅坐落在小路两旁，有的红砖红瓦，有的水泥筑墙，鲜少有崭新的院落。
安里村有2500多人，被划分成14个大队，每片民宅以胡同名划分，东窑胡同有三四十户人家。
一条小路的尽头，是一个没有门的院落。院落的外墙由砖垒成，已经泛灰，门口新一点的红砖记录着修补过的痕迹，院子里是三间水泥外檐的房间，屋顶的雨挡斑驳脱落。
院子里鸦雀无声，一只黄狗安静地守在院落门口。
李小毛呆呆地坐在中间的正房内，正房30多平方米，只有一张矮桌、几把椅子、几个看似木板做成的柜子和一张单人床。
李小毛坐在椅子上，面前的小桌上有一把水壶和一包香烟。
“天塌了。”老人一根根地抽着烟，眼睛红肿，突然会激动起来，摇晃着身子发出呜咽的哭声。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此时此刻，院子里的炉子应该点起来了，炉子将屋顶熏得乌黑，烟筒冒着白烟，李小毛的老伴应该正在厨房忙活着，而李小毛可以看看电视，或者在院子里拉上一曲二胡。
李小毛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大和老三一家都在外面打工，最小的女儿出嫁了，二儿子多年前去世后，小毛和老伴将孙子拉扯成为大学生，孙子到外地上学后，家中就剩下了年迈的老俩口相依为命。
李小毛一家有2亩左右田地，年纪大了，李小毛将大部分土地承包给村民，剩余的一点空地上种着红薯，够老俩口的口粮，多余的送到集市上卖掉，还能有点零花钱。
李小毛的老伴比他小两岁，曾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上了年纪后身体各种小病，大部分时间就留在家中照顾李小毛，李小毛喜欢拉二胡，是村里和乡里宣传队的成员，至今还会“友情出演”，为村民办活动时或宴席时拉上一曲助兴。
灾难和幸福只在那一秒之间，李小毛无法接受老伴的突然离世，更无法面对亲朋好友在参加他的寿宴中遇难。
8月29日事发之后，李小毛只喝了一碗米汤，吃了半个馒头，是邻居给他送来的。
屋子没有声响，炉子没有点燃，老人呆坐在房间中，除了抽烟，几乎没有挪动，他就这样呆坐了一天一夜。
儿子和女儿可能在医院处理亲戚的事情，李小毛没有力气过问，邻居们从事发后几乎无人来到家中，李小毛既难过又“放松”，他不知道如果有亲朋好友来“问责”，他该怎么面对和承受。
房间里静得可怕，却也是李小毛“避风港”，可以让他暂时逃避满心的内疚，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承受失去老伴和亲人的痛苦。
悲伤的寿宴
在襄汾县当地，孩子的12岁生日和老人的80岁大寿，是老百姓心中最重要的日子。
过不过80大寿，在李小毛内心中挣扎过。
“家里条件不好，孩子都在外地，太折腾他们了。”李小毛说，但是，他依然渴望能度过一个难忘的大寿。
临汾市襄汾县陶寺乡陈庄村聚仙饭店的老板是李小毛的忘年交，老板祁建华50多岁，两个人相识了十多年。
知道李小毛要过80大寿，祁建华答应，要帮他筹办，李小毛兴奋不已。
同在乡宣传队的几个年纪相仿的老朋友知道李小毛要过大寿，表示一定要来为他拉上几曲助兴，更让李小毛感动万分。
两个儿子全家在外地打工，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孩子都表示会回来为李小毛祝寿，李小毛决定了，这个80岁生日，他要办。
在当地的习俗中，村民家中有喜事，关系好的邻里都会主动去赴宴，同在东窑胡同的邻居成了李小毛80大寿中的主要宾客。
8月29日这天，李小毛穿上一件较新的灰色T恤，黑色的裤子。上午8：00，他来到聚仙饭店，饭店内早已挂上红色的寿字，老板一家正在为李小毛的寿宴忙碌着。
聚仙饭店的邻街一侧有两个小单间，单间内有两条楼梯，通向后院的两层建筑，后院上面一层比街道高出5、6个台阶，是供客人休息的大厅，下面一层位于半地下室的位置，作为宴会厅，能容纳30张桌子，每张桌子8个人，再往里走，还连接着一个三层的小楼，聚仙饭店老板的一家人就住在三层小楼里。
8:30过后，前来的亲朋好友们在饭店吃过寿面，“大戏”正式开始，李小毛在乡宣传队的几个队友在院子里拉起二胡，有现代剧的曲子，也有李小毛最喜欢的”苏三起解”，悠扬的二胡声在村落间飘扬，迎来了看热闹的村民。
正式的宴席应该在中午12点开始，上午的宾客还不多，亲朋好友们陆续前来，李小毛在饭店外面招呼新来的客人，他的老伴在宴会厅内招待亲朋好友，还有一些宾客在二楼的大厅里聊天。
9：40，一声巨响，饭店二层的预制板整个塌了下来，下面宴会厅内的客人顷刻间被埋进废墟。
现场，惊呼声、求助声响成一片，李小毛惊呆了，他无法回忆起事发后的情景，救援队伍相继赶来，救援迅速开展。
直到知道老伴和6个亲戚遇难，李小毛完全崩溃了，嚎啕大哭。
幸存者与遇难者一个个被挖出现场
8月29日9:59，襄汾蓝天救援队队长郭伟亮接到了安里村村民的电话，他迅速组织救援队伍，10：20左右，襄汾蓝天救援队的第一批16名志愿者到达现场，此后，临汾地区蓝天救援队的志愿者前来增援，总计有69名志愿者参加了救援。
“我们到的时候，消防队员已经到达现场，其他部门的救援力量相继赶来。”郭伟亮说，现场救援迅速开展，救援人员第一时间进入饭店内进行搜救。
郭伟亮介绍，宴会厅大约3米高度，上方是用预制板搭成的天花板，又加固了一层水泥，有几根柱子支撑着，这次事故就是上面的预制板塌下来了。“从坍塌物能看出，天花板的构成有水泥和保温层，保温层用石渣压成，很轻，能起到保暖隔热的作用，但如果防水不好，保温层会像海绵一样吸水后变得很重，加上本身质量差，预制板从靠近门脸三分之二处直接折断。“
“进入现场后，里面有很多村民，大部分都是被埋者的家人，村民们大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现场很混乱。”救援人员劝说村民离开后，搜救正式开始。
坍塌的现场像一片废墟，几乎听不到被埋者的声音，搜救人员小心翼翼地搬开能移动的坍塌物，一点点进行搜寻，用电镐、切割机或者徒手挖掘来救援。
“搬开坍塌物，能看见被埋者的肢体，我们触碰肢体，和被埋者对话，判断其是否生存。”郭伟亮说，大量坍塌物给救援工作带来了困难，现场有很多起支撑作用的水泥柱，这些水泥柱若移动不当就可能造成二次坍塌。
意外还是发生了，大约不到11点，二次坍塌发生，好在没有造成更多的人员的伤亡。
坍塌物被一点点移开，幸存者与遇难者一个个被挖出现场。
中午12点，现场救出了23人，其中的2人不幸遇难；17时，抢救出被困人员43人，其中13人死亡，4人重伤；18时许，救出45人，其中有17人遇难，7人重伤，21人轻伤；30日1时30分，事故已造成20人遇难，21人轻伤，7人重伤……
救援在和时间赛跑。
搜救中，郭伟亮发现了一个妇女，她的背部被预制板压住，触碰她的肢体，她还有反应，“我摸到了她的胳膊，她旁边还发现一个肢体，妇女说那不是她的，是旁边一个孩子的腿。”
妇女被救出，旁边的孩子也被挖出，那是大约一岁的婴儿，婴儿被爸爸紧紧抱在怀中，妈妈也躺在一旁，一家三口均遇难。
下午4:00多，救援队发现了一个新的生命迹象，“他的位置在宴会厅的角落里，是个三角区，他被坍塌的承重墙挡在里面，我们先砸开一个洞，他还能说话，告诉我们，被砸时，他坐在椅子上，双腿不能动。” 救援人员在承重墙内插入钢管，用木头顶起来，确保承重墙不会二次坍塌后，砸开大洞，这个40多岁的中年人被成功救助。
他也是被救出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大约下午5：00，救援人员用仪器进行探测，现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因现场还有水泥板和钢板等重物，无法靠人力搬移，救援人员确定事故现场没有生命迹象后，使用了吊车等大型机械把重物搬移，进行最后的搜寻。
8月30日3：45，现场救援全部结束，救出57人，其中29人遇难，7人重伤，21人轻伤，被救出的村民由医疗人员按伤情严重程度分别送往当地卫生院和县市医院救护。
饭店扩建过五六次
一条小路两旁立着两个牌坊，上面分别写着“安里村”和“陈庄村”，两个村之间的小路不足5米宽。
事发前，当地连降大雨，雨水冲毁了很多村民的农田，在村民的印象中，8月大约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为了防止洪水发生，村民自发在水流湍急的地方用沙袋建起堤坝。
聚仙饭店就坐落在这条分割两村的道路上，其隶属于陈庄村。
救援结束后，现场被清理完毕，饭店周围拦起了警戒线，大部分救援人员已经撤离，只留下几名工作人员在饭店门口值守。
聚仙饭店门口还贴着泛旧的对联，邻街的两个单间没有受损，但里面杂乱无章，红色的寿字还挂在单间内的墙壁上。饭店后身的三层建筑也基本完好，位于一层的厨房内，还有事发当天为李小毛贺寿准备的饭菜。
一名在现场制图的襄汾县消防人员介绍，坍塌的宴会厅长宽分别为13.6米、12.4米，清理现场后，坍塌物被挖空，暂时堆放在饭店对面的空地上，坍塌现场像一个大大的“口”字，这个朝向天空的“口”，吞噬了29条鲜活的生命。
聚仙饭店位于陈庄村最西端，饭店不算大，但在附近小有名气，一是饭店干了十几年，二来周边没有其他饭店，聚仙饭店只举办酒席，平时不设单桌，“村子里有办酒席的就在他家，平时能摆二三十桌，容纳一二百人。”安李村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就在事发的前一天，聚仙饭店刚举办了一场百人的12岁生日宴会。
据陈庄村村民透露，聚仙饭店老板祁建华家中有6口人，祁建华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一对十几岁的双胞胎，一家人开酒店十多年，从一个小饭店开始，逐渐建起酒楼。
“饭店原来只有一层，加盖了后面的两层，后来又加盖了三层小楼，到现在的样子一共扩建了五六次。”附近村民介绍。
天眼查信息显示，襄汾县陶寺乡陈庄聚仙酒家注册于2003年，法定代表人为祁建华。2015年，该饭店因未按《个体工商户年度报告办法》规定报送资料而被市场监管部门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据村民透露，事发时，祁建华一家人都在厨房忙碌，厨房完好无损，老板一家也无人伤亡。
一位村民介绍，事发后，祁建华已被警方控制，“他们家现在也不能住人，投靠亲友了，他老婆昨天一天没进食。”
无法释怀的伤痛
午后的安里村东窑胡同很安静，天气闷热，鲜少有村民走出房门，知了的叫声在树木间此起彼伏。
8月29日的坍塌事故，29名遇难者中，有24人是安里村村民，且大部分都是李小毛在东窑胡同的邻居。
看似的平静的东窑胡同，每个院落内都关着不同的心境和遭遇。
有的村民讲起事发时的情景，庆幸自己逃离灾难的幸运，有的院落内，则是一家人端坐在房中，无声哭泣，他们的家人已经遇难，无力再触及事发当时，再触碰内心的伤痛。
36岁的张娅敏是安里村村民，他有十几户亲戚都住在同村。
张娅敏在襄汾县城做汽车美容的生意，同时，他也是襄汾蓝天救援队的队员。聚仙饭店坍塌事故救援是他参与的最大一次救援活动，但他没想到，被埋者中，有他的5个亲人。
8月29日11:00多，张娅敏接到亲戚的电话，他的舅舅、舅妈和14岁的表妹在事发现场，已经遇难。
到襄汾县人民医院处理了三个亲人的遗体后，张娅敏到达聚仙饭店现场。
“当时人是蒙的，但又一想，还有很多村民被困在里面，要救他们。”8月29日中午到次日凌晨，张娅敏一直在现场参与救援，凌晨1点多，消防人员抬出两个孩子的遗体，张娅敏一看，差点奔溃，两个孩子是他的外甥，一个14岁，一个8岁。
悲痛和疲惫侵蚀着张娅敏的身心，他坚持到救援及消杀工作完成后，凌晨5点半，倒在街边睡着了。
张娅敏回到村中，他不敢进门，房间内是亲人们哭红的双眼，“从事发之后，大家都没怎么睡，太痛苦了，到现在也不能相信。”
张娅敏说，所有的遇难者家庭都正在等待调查结果及后续处理。
据媒体报道，8月29日，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对该事故挂牌督办，要求山西省对事故进行调查，并将事故调查报告报国务院安委会办公室审核同意后向社会公布。8月30日，山西省人民政府成立襄汾县“8·29”饭店坍塌重大事故调查组，目前，调查仍在进行中。
安里村和陈庄村渐渐安静了下来，坍塌的聚仙饭店和饭店门口拉起的警戒线在提醒着村民，就在两天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致数十人死伤的事故。
遇难者家属内心的伤痛却难以平复。
“不能接受，不敢提。”这是张娅敏至今的感受，提到李小毛，张娅敏叹了口气，“和老人有什么关系，他也挺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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