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由受访者提供
【财新网】(记者 覃建行)医生李文亮至今仍然躺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呼吸与重症医学监护室的隔离病房里,生活起居要靠同事照料。
他此前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但一直没有确切结果,而是顶着“不明原因肺炎”的名头接受治疗。2月1日上午,李文亮告诉财新记者,此前一天的第三次核酸检测有了结果:阳性。自己已经被确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这是一种现在已被证明具备“人传人”特征的传染病,引发的疫情仍在加速蔓延。截至1月30日24时,中国确诊病例9692例,现有疑似病例15238例。
李文亮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一名眼科医生,当“人传人”特征尚不明确时,他试图将工作中获知的危险告诉同学,却不想“倒霉地”做出了一个“违法行为”。
一个月前的12月30日17时48分许,李文亮在一个150人左右的同学群中发布信息称:“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在我们医院急诊科隔离”。同一天,武汉市卫健委印发的《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也在网络上流传,其中要求严格信息上报,并强调“未经授权任何单位,个人不得擅自对外发布救治信息”。
李文亮在微信群里的提醒揭开了口子。一名群友将他的对话截图发上了网络,而且没有隐去最关键的信息:他的名字和职业。这让看到截图的人精准地找到了他,不久他即被医院监察科约谈,并在1月3日到辖区派出所签了一份对“违法问题”警示的《训诫书》。
1月20日后,随着新冠肺炎疫情迅猛发展,这位曾被警方定性为发布不实信息的人,其本人的遭遇又被视为这次疫情中前线医护人员的注脚:在接诊过程中自己被感染,病情一度恶化进了ICU。此外,他的多名同事和父母也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当公众追溯疫情源头才发现,原来早已有人预警,李文亮因其截图上的实名又成为了能被找到的“吹哨人”。他说,自己当时只是想提醒同学,并没有想那么多,截图被传播出去后还曾一度生气,但体谅公众出于担忧公共卫生状况也就释然了。而现在是否给他平反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真相比这更加重要,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与李文亮一起引发关注的还有武汉警方此前通报的八名造谣者,他们被查处的消息一度上了央视新闻。李文亮说,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八人之一。财新记者注意到,武汉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武汉”第一次通报已传唤八名违法人员是在1月1日17时38分,而李文亮称其第一次到派出所是在1月3日上午。1月29日,武汉警方第二次通报此事时,也没有提到李文亮受到的训诫处罚。
除了李文亮,财新记者还联系到一名有据可查在微信群中发出预警,而后被截图转发的人,她也是一名医生。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士拒绝了财新记者的采访请求,目前同样尚不足以判断她是否为八名“造谣者”之一。她回应称,不想再提这些事,因为现在的重点是为医院筹集物资。
1月30日,李文亮实名接受了财新记者采访。他是辽宁人,今年34岁。他说因为不太喜欢熟人社会和人情世故,因此想去南方上大学。2004年参加高考,因为想要“比较稳定的专业”,李文亮报考了武汉大学临床医学七年制专业。毕业后,先在厦门工作了三年,2014年回到武汉,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工作至今。
以下是李文亮与财新记者的对话。
“明显存在人传人”
财新记者:你现在状况如何?
李文亮:我在呼吸与重症医学科监护室接受规范接受治疗,是一个四人间的隔离病房,目前只住了两个人,能用手机和外界保持联系,平时由医生和护士照顾我,每天护士都会帮忙擦脸、擦身体。我今天(30日)听医生说我的核酸测试结果已经转阴了,但是这是咽拭子的结果,我觉得代表不了肺泡。肺功能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只是还有些呼吸困难,一直需要高流量吸氧,还吃不下太多东西。
财新记者:公众很关心你在群聊里发“确诊7例SARS”的事,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李文亮:我是在一个150人左右的同学群发的,当时还强调了不要外传,主要是想提醒临床工作的同学注意防护。因为我也是和同事交流知道的这事,虽然当时病例还没这么多,但是怕会爆发,疫情会扩散流行开,因为这个病毒和SARS很像。
财新记者:你是指像SARS那样会“人传人”?
李文亮:明显存在人传人。1月8日左右,我自己就收治了这类病患。当时我们眼科有一位患者以急性闭角型青光眼入院,当天食欲不佳,但体温正常。刚开始我们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后来她青光眼眼压正常了,第二天还是食欲不好,中午发热了,查肺部CT提示是“病毒性肺炎”,其他的各项指标都符合不明原因肺炎的标准。
当天晚上照顾她的家属也发热了,她的另外一个女儿也发热,这是明显的人传人。我们就立刻上报到医务处和院感办公室了,请了院内专家组会诊,会诊后建议患者在我科隔离治疗。三天后,我们又给她做了复查CT,结果还是“病毒性肺炎”,而且范围扩大,病情加重了,接着患者就转到呼吸内科隔离病房,之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财新记者:既然当时已经出现“人传人”的情况,为什么确诊的病例那么少?
李文亮:当时确诊估计有难度,试剂盒还没出来。不过没有试剂盒可以送检做核酸检测,只不过更麻烦耗时,具体流程我也不清楚。当时我们医院专家组对前面这个病患会诊时,也说他们无法决定做不做检测。当时临床的确诊基本是通过排除其他病因的方式进行,比如CT具体表现,常规治疗无效,白细胞不高,淋巴细胞降低,这些都是参考指标。
财新记者:你自己感染也和这名患者有关吗?
李文亮:最开始病人没有发热,我大意了没有做防护。结果病人转走当天,我就开始咳嗽,第二天开始发热,这时候我就开始戴N95口罩进行防护了。1月12日,查了呼吸道病毒,做了CT,高度怀疑是新冠病毒肺炎就住院了。同科室的同事在我之后一两天也出现了感染的情况,父母在我之后三四天也相继出现症状住院了。后来我病情经历了一次恶化,现在每天都要打抗生素、抗病毒,球蛋白和吸氧。
财新记者:这些治疗措施都要自己花钱吗?
李文亮:免疫球蛋白是自费买的,有的是药店送过来,有的是同学帮忙买的。到现在花了五六万元,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
财新记者:你刚才提到在群里曾强调过不要截图传出去,但还是传播出去了,你怎么想的?
李文亮:当天晚上,微信上就很多人拿截图问我。而且他们截图不大全,原本在“确诊7例SARS”之后,我又强调了这是冠状病毒,具体还在分型,但这些网传的截图没有。看到这些我感觉要倒霉了,可能会被处罚。因为这是敏感信息,又在开“两会”的敏感时刻。我之前很生气,截图还不打码。现在看得淡一些,别人可能也是一时着急,为了提醒家人朋友。
财新记者:那这之后你被处罚了吗?
李文亮:就是这个截图传出去那天夜里(12月31日)凌晨一点半,武汉卫健委连夜开会,我主要是被我们医院领导叫过去询问情况。天亮上班后,我又被医院监察科给约谈了,还是问我情况,问消息来源,问事情经过和是否认识到错误。
后边我也没想到警察会找我。1月3日,他们打电话叫我去派出所签《训诫书》,以前也没和警察打过交道,我当时也很担心,不签的话怕不能脱身,我去了走完流程就签字走了。这事我也没给家里人说,当时压力比较大,担心医院处罚,影响以后工作晋升之类的。后来我一个同学知道了,帮忙介绍了记者,我直接跟记者说了这些情况。
李文亮的训诫书。第二个落款时间2019年应为2020年,李文亮称此系笔误。受访者提供
财新记者:警方第一次通报是在1月1日,称当时已传唤八名造谣人员,而你是在1月3日被叫去派出所的?这是不是说你是这八人之外被处理的人?
李文亮:这个就不清楚了,我不能确定,你说的也有可能,我现在只想早日康复。
“健康的社会不该只有一种声音”
财新记者:警方给你的《训诫书》上写的是在互联网上发表不实言论,当时还有人觉得你造谣,你怎么看?
李文亮:我觉得不算造谣,因为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是SARS。而且我只是想提醒同学注意,并不想引起恐慌(李文亮在群聊时还上传了一张检测报告单,其临床病原体筛查结果中检出“高置信度”阳性指标的有SARS冠状病毒、铜绿假单细胞、46种口腔/呼吸道定植菌——编者注)。
财新记者:既然不认为是造谣,那你想过以后会不会走司法途径来要个说法?
李文亮:没有,司法途径恐怕很麻烦,我不想跟公安局找麻烦,我很怕麻烦。大家知道真相更重要,平反对我而言不那么重要了,公道自在人心。另外再就是有人说我被吊销执照是不真实的,要澄清!
财新记者:1月28日,最高法院在公号发了一篇武汉八名“造谣者”处罚是否得当的评论文章。你可能是这八人之外的人,当时你看到后有什么想法?
李文亮:看到最高法院的文章后,我心里放松了许多,不太担心医院的处理了。我觉得一个健康的社会不该只有一种声音,不同意利用公权力过分干预。我还是认同最高法院的文章,应该具体甄别。(是不是那八人之一)不会太关注,因为网络传播最广的,最高法院文章引用的那一条就是我发出去被截图的。
财新记者:1月29日,武汉警方回应了对八名“造谣者”的处理,其中并没有提到你所受到的训诫,你怎么看?
李文亮:警方的回复我只能看看,发表不了看法,没有意义。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八人中的。
财新记者:有人把你称为这次疫情大规模爆发前的“预警者”、“吹哨人”,你认为呢?
李文亮:不敢当,我只是得知消息,提醒同学,当时没想那么多。
财新记者:之后有什么打算?
李文亮:康复以后我还是要上一线的,现在疫情还在扩散,不想当逃兵。
财新记者:家人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李文亮:我妻子在外地的娘家,武汉封城回不来。父母应该近期可以出院,暂时找不到人帮忙,他们平时身体不错,出院后应该可以自己照顾。我跟他们通话听起来状态都不错,可以自己活动。
财新实习记者王颜玉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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