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
现在的「新闻」越来越快餐化了。
一个事件爆出,漩涡集中,所有人涌上来哄哄闹闹。
等另一个事件爆出,大家又四散而去,匆忙追赶另一场热潮。
循环往复。
高调开场,低调收尾,不了了之。
狂欢之后只留下一地的关键词:「家暴」「PUA」「虐童」「性侵」
真相是什么?无人真正关心。
可新闻本来不是这样的。
今天,香玉就拿出这档二十多年前的古老新闻,带大家回忆一下,以前的新闻是怎样操作的——
《新闻调查》
海报是祖传的糊图。
的确如此,这档节目于1996年开播,那还是小灵通时代。
因此,香玉先来预警,本期推文,全是糊图。
央视出品,每期40多分钟,23岁高龄,至今仍未停播。
只是现在的《新闻调查》,已经没有什么水花了。
这档节目在豆瓣上的评分是9.3。
豆瓣词条,把它归类为「脱口秀」。
因为在如今的豆瓣上,是没有「深度新闻评论类节目」这种词条的。
网友评论说,「这些年不可能再有了」。
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过像曾经的《新闻调查》一样,最像「新闻」的新闻节目了。
那个「黄金时代」是什么样子?
我们去看看。
如今仍然争论不断的话题,在这档节目中其实早有涉及。
就拿前段时间热议的家暴问题来讲。
《新闻调查》早在十几年前就报道过了。
柴静去到石家庄女子监狱,采访了11个杀死丈夫的女犯。
她们之中,最轻的被判了12年,最重的是死缓。
量刑不同,但遭遇相同。
这些女人都蒙受过残酷家暴。
有的是被丈夫打了20多年,打瞎了一只眼睛。
第一次反抗,出手杀了丈夫。
有的是15岁就被卖到了丈夫家中,成年以后,丈夫开始逼着她自杀。
反杀丈夫的那天,也是第一次反抗。
还有的,是因为生了女儿,丈夫不满,想要掐死女儿。
她为了保护孩子,杀了丈夫。
各种各样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遭遇,而花样百出的遭遇最终又殊途同归。
她们杀夫,然后被关押。
失去自由,也失去陪伴孩子成长的机会。
这样的报道我们看过很多,前段时间,香玉还就此问题专门写过纪录片《中国反家暴纪事》。
在《中国反家暴纪事》中,香玉设身处地体会到了这些女人的无奈和无助。
然而一切都没有结论,没有后果,好像「死缓」这样的量刑结果,就已经是故事的最终章。
但《新闻调查》不同。
它告诉我们,如此悲恸,仅仅是事情的一个切面。
除了对女犯的大量采访之外,柴静还找到了她们的家人,包括孩子、父母,甚至公婆。
最让香玉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婆婆。
被杀的,是她的儿子,杀人的,是她的媳妇。
当柴静问起婆婆如何看待此事时,婆婆说的是:
「我理解我媳妇」。
一个儿子被杀的母亲,竟然能够理解凶手。
这让人大吃一惊。
更加让人大吃一惊的是当事人女儿的回答。
柴静问她,母亲杀死父亲,给你带来了什么影响?
女孩的回答是,「母亲让我失去父亲,她自己也受到惩罚,而我得到了安全感」。
失去父亲,让她安心。
这很奇怪。
似乎会让观众想当然地理解为,那个曾经习惯于使用暴力对待家人的男人,实在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可这时候,采访又换了一个角度。
柴静换了问题。
她问女孩,「你会想你的爸爸吗?」
按照刚才的逻辑,父亲的死使女孩感到安全,那么对于此事她就算是拍手叫好,也不奇怪。
然而女孩沉默了一会,小声说的是,「想」。
她说她想父亲笑的时候;
想以前联欢晚会,和父亲一起唱过一首歌,歌词是「让爱天天住我家,让爱天天住你家」。
唱了一半,女孩眼泪掉下来,唱不下去了。
事情逐渐变得完整了。
开始时,我们看到的是痛苦中反抗的恩怨情仇,女人杀了男人。
后来我们发现,一个人死了,留下来的世界竟然没有仇恨,只有伤痕。
到这里,本以为一切就这样黑白分明地结束了。
没想到,仔细翻阅曾经不幸至极的点点滴滴时,竟然还有过那么一点点水花。
名叫「幸福」。
回到杀夫的女犯身上。
柴静问她们,「你丈夫在施暴的过程中,快乐吗?」
女犯们的回答统统是,「他好像很绝望」、「他也挺可怜的,但控制不住」。
原来,在家庭暴力中,施暴者,其实也是受害者的一员。
他们遭遇了无法化解的精神痛苦,又把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变成了更加复杂的负面情绪。
节目播出到这里,我们的网友开始在弹幕里表达不满——
「又开始给施暴者洗白了」
洗白。
这个词总让香玉觉得反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喜欢归类,喜欢站队,喜欢给自己不愿意了解和接受的事实贴上一个标签。
可是要知道,尽管你不愿意相信,恶魔也还是由人变来的。
这是事实。
只要是事实,我们就有责任去了解。
这并不是要让谁试图理解恶,而是我们要通过了解,给这些恶找到出处,并以此规避更多的恶。
这才是全面,而只有做到了全面,才称得上是「报道」。
我们如今看到的新闻,往往都被几百字的微博一言以蔽之,然后通过想象发酵,变成一个个关键词。
各大媒体平台接到关键词,马上开始命题作文。
「寻求真相」的旗帜之下,我们实际却离事实越来越远。
因为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对立。
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那才不是现实世界,是童话故事。
如今的新闻之所以变得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片面,其实也是有迹可循。
那是为了维护和讨好公众的脆弱。
《新闻调查》中还有一期节目,名叫《双城的创伤》。
起因是在一个小县城里,一周之内连续有五个小学生服毒自杀。
一个孩子抢救失败去世,其余获救的孩子也都保持沉默。
没有人知道自杀的原因,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孩子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不断有新的线索流传开来。
先是一本白皮书。
其实就是言情小说,里面讲了一些男孩女孩的青春情愫。
接着是一个当地的老旧文物区。
那里供奉着魁星像,孩子们约好了在那自杀。
有文化符号,有约定地点,甚至与事件相关的孩子们都开始在自己的胳膊上刻字。
写的是「519」,那是死掉的服毒女孩去世的日子。
太像是一个县城小学的学生受到邪教洗脑的故事。
因此当时媒体上也出现了关键词:
「小学生集体自杀」「邪教」
可是调查的结果,却并不邪性。
和往常一样,《新闻调查》用采访编织了一个完整的,滴水不漏的关系网。
采访当事的小学生,去世女孩的最好朋友,他们的家长,老师,以及校长,甚至还有邻居。
一个完整的采访结束,这才知道,原来根本与邪教毫无关系。
一切只与少年的情愫与尊严有关。
起因是在一场聚会上,一个男孩强制性地抱了那个自杀的女孩。
女孩开始遭受流言蜚语,而班上也分成了两个阵营。
她的朋友想保护她,却无能为力。
于是几个小学生经历了情感和尊严上的极端痛苦,之后便歃血为盟,有难同当,决定一起死。
不过,在《新闻调查》这一期的正片当中,还是刻意弱化了小学生情愫这件事。
后来,柴静在《看见》里写到了这期节目。
「这是媒体的政治正确。我们叙述了一个事情的基本框架,但只是一个简陋的框架,以保护大众能够理解和接受这个真相」。
就算我们以最接近真相的姿态去挖掘真相,看到的,也往往是它打了柔光的样子。
更别说那些含糊其辞的「关键词」,早已远远偏离真相。
还有现在网友们挂在嘴边的「洗白」。
是拒绝思考,是思维片面的直接表现。
他们脆弱地追求一个真善美的世界,与之对立的统统是丑恶坏,一棍子打死。
两者兼容?
不好意思,超出了理解范围。
托尔斯泰说,他在构思《安娜卡列尼娜》时,原型是新闻中有一个女人做了别人的情妇,然后卧轨自杀的故事。
因此,最初安娜卡列尼娜在她心中的形象是虚荣的,不忠的。
可是当他写下去,却渐渐发现,安娜卡列尼娜不应该罪有应得,因为一个人的深化,使一切都变得愈发复杂。
而这个复杂,早早超越了道德审判,而变成了人类对悲剧的共鸣。
这是「新闻」与「真相」的差别。
也是这个人间,不存在「洗白」的佐证。
或许,真相永远不会直接到达每一个人的面前。
可作为生活在这世界上的,耳聪目明的一个人,追求真相的权利和责任却是永远不能被制止的。
这也是为什么香玉一直万分崇敬记者这个职业。
非典,当新闻报道还在说市民出门不需要带口罩的时候,柴静已经跟随《新闻调查》深入了现场。
报道时,看到的景象已经是躺在病床上的人们一个个死去,呼吸中带着诡异的呼噜声。
由于医疗设备不够,新发现的非典感染者,都是被盖着白布从房子里推出来的。
白布,用以隔离。
在节目正片中的报道,虽说紧张,恐怖,但基调是乐观,医护人员面对镜头也是谈笑风生。
同样的事情,在书里写的却不一样。
书中,前脚一个主任医生跑来跑去汇报疫情,后脚他就感染病毒然后迅速去世。
北京的某官员全家感染病毒。
医院病床不够,两口子便让孩子住院,自己在医院门口的板凳上输液。
孩子痊愈出院,父母已经相继去世。
医院的病例单上,每个人的确诊栏都写着「肺炎」,但那是医生的心照不宣。
每个「肺炎」其实都是非典。
柴静问一声,可这些人连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这该怎么办?
医生说,「没办法,都得在这沤着」。
要是远远地看着,我们有无数种角度去指责,去质疑;
可当记者作为一双深入虎穴的眼睛进入现场时,才发现,什么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时那刻,病人在这儿沤着,医生也在这儿沤着,连同记者,大家都在这儿沤着。
记者和医生连一次性的防护措施都没有,口罩用完,放在大锅里煮,煮完接着用。
人们像是坐上了一列全是僵尸的火车,外面的人不得已,得用木板把车窗钉死。
大部分感染者都是医生。
而身临其境的《新闻调查》的工作人员,也全都觉得自己已经被感染,每天洗很长时间的澡,采访时拼命把小摄像机带进去。
剩下的信念就是,「总算是没有白死」。
而这种从全是僵尸的火车里爬出来的视角,才能算得上是新闻。
非典事件,又能提炼出什么关键词呢?
是病人还是医生,是医疗系统还是政府机构?
哪一个,都不准确。
而这也正是因为有《新闻调查》这样的视角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们一无所知,在灾难来临时,仅能做到看见。
距离2003年的非典,已经过去了16年,距离《新闻调查》开播,时间过去了23年。
如今我们讨论的方向,常常是「新闻伦理」。
前段时间北大女生遭遇男友精神暴力从而自杀的事情之后,「PUA」一词的新媒体指数暴涨,命题作文开始。
随后,新闻界也展开了大讨论。
有人说《不寒而栗的爱情》一文违背了新闻伦理,认为掐断了男方声量;
也有人说这篇报道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能够基于聊天记录做新闻。
可是香玉在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最大的困惑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给一个悲剧事件归因。
美联社的新闻写作指南中,有明确的一条是说,不应该把自杀描述为单一原因的结果。
因为大部分自杀人士,并非抑郁症患者,而是出于社会原因。
那么这个社会原因是什么呢?
是PUA吗?是精神控制吗?
那么PUA和精神控制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
不论是那种形式的精神暴力,我们是不是该探讨它之所以存在的背后的原因呢?
是性别地位所致吗?有没有当下女性生存环境的因素呢?
那么如何解决?
等等等等。
或许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至少我们需要一种牺牲,一种奉献精神,一种冷静的视角去尽可能地圆满事件的全貌。
而这种勇于冲锋的精神,如今也很少被人提起了。
它叫做「新闻理想」。
回到《双城的创伤》。
节目最终,柴静采访完最后一个小孩,她静静地坐着,看着远方。
镜头摇回到她的身上,摄影师悄悄对她讲「说点什么」。
她说,「孩子在采访中离开,我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也许这些话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调查到最后我们才发现,孩子的内心世界,才是最大的谜」。
一段新闻以一个无解来作为结尾,柴静在《看见》中写道,「真实的世界即是如此」。
而如今的新闻呢?
是一家媒体爆出种种带着水印的「证据图」,配上#话题#标签,和几百字极具偏向性的措辞。
是千万家新媒体紧随其后,找出前文中的关键词。
不验证事实真相,人云亦云。
危言耸听,煽动情绪,散播焦虑。
发起一场本质上与事件无关的网络狂欢。
而真相呢?
依然躲在角落无人聆听。
助理编辑:郝漂亮
点个「在看」
请不要让这样的国产良心成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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